吴定缘走在高台边缘,双手抱臂。从这个高度,东城一带的情形一览无余。有大批青州旗军蜂拥而至,朝着司天台拥过来,为首带队的正是朱瞻域。而远处的东便门毫无变化,更远处的大通桥与通惠河码头也平静无比。
他撇撇嘴,眺望起远方的夕阳,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看夕阳。六月二日将要过去,看来太子到底还是没能及时赶到。
“眼看快到六月三日,我给你拖延到这会儿,可不算食言哪。”
吴定缘自言自语,然后转向梁兴甫:“留给你的时辰不多了,你尽快。”梁兴甫按住他的肩膀,让他转身,呼吸粗重地说道:“你先跟我诵一遍尸陀密法的咒语。”
“啥?都要死了,还让我背书?”
“一会儿开始割血肉时,要一直念,才能让法力渗进去,度去极乐世界。”
吴定缘懒得分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好在这尸陀密法并不算长,前后只有三段,还都是大白话,保不齐是林三当年随口杜撰出来哄骗梁兴甫的。
他重复了几次,也就记熟了。梁兴甫道:“记住,你要一直念,直到全身的血肉都剐干净。”吴定缘刚要出言讥讽,却发现身后没人了,一回头,梁兴甫居然离开了顶台,直直冲到台下去。
此时朱瞻域正好从肃心道钻出来,正巧看见梁兴甫如大雕一般扑身跃下,吓得连忙缩回廊下。只听一声巨响,两条巨腿同时落地,地面一颤,把周围的旗军震得东倒西歪。
“病佛敌?”
朱瞻域咬着牙喊了一声,白莲教果然彻底叛变了,难怪紫微殿前一片狼藉,看来都是病佛敌的手笔。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好,既然洪熙皇帝的棺材被运上了高台,那绝无可能再去别处了,这件事终于有了个结局,只是多付点人命做代价罢了。
“他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
朱瞻域一挥手,青州旗军们便嗷嗷地扑上去,想要倚仗人数优势,把对手彻底压倒,梁兴甫则稳稳守在高台的盘龙阶前,如泰山之不移。司天台下的空间十分狭窄,双方都没有回旋余地,只能硬碰硬。两边接触的第一个瞬间,便爆发出极其惨烈的战斗。
吴定缘站在高台上,俯瞰着下方的战斗景象,颇有些迷惑。梁兴甫不趁着最后的机会剐了自己,怎么教完咒语就跑下去了?事到如今,死守阶梯又有什么意义。
很快他发现,梁兴甫的战斗方式变得更加疯狂。面对着一圈层出不穷的利器,长枪、钩镰、直刀、铁蒺藜……他完全不做闪避,任凭这些兵刃割开血肉,自己则趁机用硕拳捶杀持武器的人。这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打法,让旗军们伤亡惨重,不是颅骨碎裂,就是脊椎崩断,每一刻都有人滚落阶下。被连日暴雨冲洗干净的台阶,几乎被脑浆与鲜血涂满。
而梁兴甫为此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整个人血肉模糊,每一寸皮肤都皮开肉绽,有些深切的伤口甚至能看到白森森的骨头。从伤口汩汩流出的鲜血已经不多了,因为已然差不多流干。
“快念!”他嘶哑着声音,仰天吼道。
朱瞻域和旗军不明就里,只有高台顶上的吴定缘听懂了。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梁兴甫的用意。
病佛敌此时要施行的尸陀密法,不再是对吴定缘,而是对自己。他用这种疯狂不要命的打法,让身上的血肉被一条一缕地割下,与活剐无异。在这时念诵起尸陀密法的咒语,才能趁机去除魂魄中的世毒,让他得到大解脱,度去极乐世界与主公相见——至少梁兴甫是这么想的。
这么多年来,梁兴甫一心去“度化”别人。直到吴定缘骂了他一句“你为什么不去死”,他才恍然发现,最想见到铁铉主公的人,其实是自己。
“只要承受了和主公一样的痛苦,就一定能够去到主公去的地方,无论是极乐世界还是十八层地狱。”
梁兴甫并没有说出这句话,可吴定缘发现自己分明能听到这巨汉内心的呐喊。不知不觉,他泪流满面,也不知是为了病佛敌,还是为了父亲铁铉。
一连串咒语从吴定缘的口中流泻而出,反复念诵,飞下高台,飞入地狱般的血池阶梯。这些凭空杜撰的虚假咒辞,此时却仿佛真的具备了神佛之效。梁兴甫又被赋予了新的力量,振开双臂,再一次把三名旗军与他们的木盾轰下台阶,然后一脚跺碎了一个试图抱住自己腿的士兵的面骨,凶焰炽热,令人窒息。
躲在廊口目睹战况的朱瞻域,脸色阴晴不定。他是打算付出点代价,可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狭窄的地形让人数优势无法发挥,只能逐次添加,又赶上这么一位凶神镇守。在他死掉之前,任何人都别想冲上去。
朱瞻域正琢磨是否还有其他办法,身后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汉王终于赶到了,世子朱瞻坦紧追其后,只是面色惨白,似乎受了很大打击。
他们被那条堤坝阻挡了许久,到底也没敢硬闯,折腾了半天才绕路过来,可以说是大折面子。
“解决了没?”汉王劈头就问。
朱瞻域道:“龙棺和吴定缘就在台上,只要解决掉守台阶的梁兴甫,大事可定。”汉王本想质问区区一个守卫怎么拖那么久,但一听病佛敌的名字,便把质问的话吞了回去。
“不能用弓弩吗?”朱瞻坦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朱瞻域冷笑道:“肃心道二哥你也走过了,廊道来回曲折,找不出距离,要不你亲自射一箭试试?”
朱瞻坦噎了一下,不敢回答。汉王抬起头来,恰好与高台边上的吴定缘四目相对,忍不住感慨了一声:“这南京的小捕快,到底是何方神圣。咱们千算万算,怎么就没算到他?”
虽然两人是敌人,可这一份独闯午门、在众目睽睽之下劫走皇帝棺椁的胆识,令汉王突然起了惜才之心。朱瞻域道:“佛母麾下一共两个护法。文有昨叶何,武有梁兴甫,现在都豁出性命去帮他。可见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啊。”
一听这话,汉王便放弃了招揽。朱瞻域安抚道:“父王莫急,梁兴甫纵然凶悍,也已是强弩之末,两刻之内必见分晓。”
“不会再有什么变数了吧?”汉王又追问了一句。他现在被吴定缘闹得有心理阴影了。午门前本来大局已定,却被硬生生拖了大半天,煮熟的鹌鹑差点飞了。
“您看,龙棺就在高台之上,哪儿也去不了,敌人也只剩吴定缘一个。”
“那太子呢?”
朱瞻域舒展出笑意:“回禀父王。儿臣在抵达之前,已联系了青州、沧州、天津当地守军,天津卫到京城之间的漕河,他们像篦子似的梳了三遍,没有踪迹。我又怕太子中途离开运河,绕路进城,所以连东边的东便门、朝阳门、东直门,南边的崇文门、北边的安定门都安排了人手,目前也毫无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