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絮定定看着他面如春花晓月,慢慢卸了手劲儿,松开对他的束缚,同他隔了一段间距坐下。
她转身俯视那些肚皮泛白的鱼。它们早就没了意识,任由湖水裹挟着上下浮沉。整个湖心连带着这座水亭都笼罩了一股沉沉的死气。
“你生气了?”王又安好奇地凑过来,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
周南絮余光一瞥:“你何必糟践这些?那松竹也是你曾经亲手种下的吧。”
王又安言笑晏晏,他充满怀念之色的目光轻抚着岸边成片的松竹:“你还记得我那日说的话?我以为你不会关心,也就不会记得。”
“既然这样喜欢,你毁它作甚?”
“与其让它们一点点凋零枯萎也无人问津,不若我亲手了结。本就是我养的鱼、我栽的树,我的东西,即便死也要死在我手上。”
不知何时,王又安的脸已经不过咫尺之遥,他潋滟的桃花眼仿佛有个漩涡,要将人溺毙其中。水红的嘴唇勾得很轻佻,然而那张吊儿郎当的假面下,却隐隐透出森森寒意。
周南絮冷不丁道:“你如今是到了人之将死、其言也恶的时候?”
王又安畅快大笑,瞳孔似乎都神经质放大,他的眼神中浮现出愉悦兴奋的光:“知我者,周师妹也。我要死了,你是来劝我的吗?”
周南絮冷冷吐出几个字:“你真是病得不轻。”
随后她扭头上下打量他:“要寻死的人谁都拦不住的,我从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她的语气一派云淡风轻,拉家常似的:“我本来打算推你一把,叫你快些解开心结,我也好早点出去。如今只好等你死了,你死了这幻境自然不复存在。届时我再出去也是一样的。”
说完,她又感慨道:“就是要多等些时日,有够麻烦的。”
王又安一噎,顿时气笑了:“还要辛苦你等我死了才出去,真是抱歉啊。”
周南絮赞同地点头,附和道:“不必客气。好歹做了几个月同窗,这点交情还是有的。”
她心里有了数,就不想再掺和进去。于是她收好了剑,果断要离去。然而一只冷冰冰的手突然牢牢握住她的手腕,激得周南絮浑身一颤。
她皱眉望去,唯见王又安苍白的笑意,他的面容有着细微的僵硬,轻声道:“你不管我了吗?”
不等她回答,他又如梦初醒似的,忽然意识到自己越界了,飞速地缩回手,径直偏过头不再看她。
周南絮敏锐地捕捉到他那只手微不可察地在抖,但是他掩盖得很好,整个人又散漫地倚在雕栏一隅。
方才他死死扣住她的手腕,使得她白皙如脂玉的皮肤上浮出一圈醒目的红痕,似乎热辣辣地刺痛。但他冰得同死人一样的温度也仿佛黏着在手腕上。冰火两重天,简直要把她的心也扰乱了。
然而周南絮什么也没说,她静静地在他背后凝视着他,片刻方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去。
在她视线有如实质地固定在他身上时,王又安板直了身体,丝毫不敢松懈半分,好像他一旦塌下肩背,就会连最后的一点傲气与自尊都输了。
可她真的走了,他又渐渐隐了笑意,眸光淡淡。他无趣得连鱼食都不撒了,垂眸不知想些什么,又兀自嗤笑一声,似嘲似讽。
周南絮离了亭子,并未走远。
她本是要直接出府找家客栈下榻的,之后的日子只要等着就好。但是她出了园子,揣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她走到一半忽然拐了个弯去了府中待客的书房。
这书房先前她去过几次,都是为着找王又安给崔氏的线人递去崔晚折的近况。她不清楚那个新任的少主在哪里,只好去书房碰运气。
结果竟然真被她遇见了。
那位王公子较之王又安,显然是端方稳重许多。他见了周南絮,第一眼是十分惊讶,但他很快反应过来,邀着她进去谈话。
这谈话一谈就是几个时辰过去了,周南絮再次出了门,日头将将要落山了,残阳如血。绚丽灿烂的云霞像艳红的织锦软软地铺满了整个天空,那过分的红仿若是在燃烧着生命。
她看得久了,甚至感到一种灼烧的痛。
她忽而想起那日王又安在院子里同她说:“我却想活着。”以及他披着空濛细雨沉静凝望着园中松竹的模样,清冷寂寂。
王景安看见她明亮的眼睛,并未打扰她,见她终于醒过神来,这才出言挽留她在府上歇下。周南絮思索了一番,为着方便起见,就爽快应下。
在王氏客居的日子里,周南絮未曾有半点放松。她道心刚刚重塑完整,正是亟待巩固的时候。况且她亦不愿多生事端,便是门都未出一次。
王又安不清楚她留下,以为她早走了,自然不会多加打听。唯有王景安久不见她踪影,放心不下,前来探望过一次。
离约定的日子越近,周南絮越加紧迫地修炼,王又安也越疯了。有一日,他竟叫人将整个府邸中的松竹全或砍或拔,惹得王景安这好脾气也不由找她一吐为快。
周南絮道:“你爹娘呢?”
王景安苦笑道:“我娘自觉有愧,对不住又安,自然是纵着他,什么都肯的。我爹嗜好丹青之术,不喜琐事,自我兄弟几人逐渐独当一面,就全丢开手不管了。又安这事,他原是大为反对的,可耐不住旁人一个个装聋作哑,不愿相帮。又安自己又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爹渐渐便也不掺和了,由着我娘同舅舅姨母那边安排。”
他说着也不好意思起来:“说来惭愧,我们兄弟几人都随了祖父和爹的性子,沉迷于琴棋书画,闲来无事就爱侍弄些花草。偏家业之大,不能没有主事的人。又安年幼时性子最为跳脱不定,大了反而凭他一己之力担起了整个家的重担,方叫我偷得这些年的闲暇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