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烟雨正浓,而帐中光线昏昧,他唇齿的温度很冷,但气息却很灼热,细柳下意识地绷直肩颈,她怔怔地望着淡青色的帐顶。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模糊很多东西,她并不刻意去记得的事,想起来总是会有一种失真的感觉,她记不清划下这道疤时的所谓疼痛,唯有那种将蝉蜕钉入肩胛骨之时的快慰让她回想起来依旧觉得兴奋。蝉蜕妄想决断她的生死,吃掉她所有的记忆,她却不能忍受这种被掌控到死的感觉,无论她究竟被多少双手推到如今这个地步,忘记自己是周盈时也好,以刀为名也好,她从不接受所谓既定的命运。至于疼吗?从没有人这么问过她。她记得那日,石壁上的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她醒来节♂完整章节』(),就放在陆雨梧身边,细柳注意到吕世铎打量她的目光,她朝他低首作揖,随即便在陆雨梧身边坐下来。“什么私盐贩子?”阿赤奴尔岱自见到细柳便一直以凶狠的目光注视她,他若是头苍狼,此时便该獠牙毕露,随时想要挣脱束缚,扑上前去将她撕个粉碎。“范绩身为纲总却勾结盐场偷运私盐,你是他的座上宾,不是私盐贩子,是什么?”细柳淡声。阿赤奴尔岱无谓地笑:“范绩这么说的?”“范绩已经死了,就烧死在鹤居楼内。”陆雨梧拿起来茶壶。阿赤奴尔岱闻言,不由冷嗤:“真是可惜了,你们大燕的商人都该像他,什么生意都敢做,那样才好。”细柳靠在椅背,抬起下颌:“不必可惜,范绩虽死,但好在府库里抢出的军粮中还有他私自运盐的罪证,只要你是个私盐贩子,你的生死跟国战又有何干?”吕世铎才真正见这位姑娘节完整章节』(),“哪怕是到了皇上面前,我也有话说。”“还是说说你自己吧。”陆雨梧想起紫鳞山帆子送到细柳手中的那道“赤火”:“你曾来过汀州?”“不错,”阿赤奴尔岱看着他,露出一个笑,“那是十年前,我还像你一样年轻。”时间对上了,陆雨梧眉眼未动:“钟家的事,与你有关?”提起钟家,阿赤奴尔岱像是分毫不意外似的,他也不作饰,抬着下巴:“钟家不愧是汀州巨富,你们原先的那个皇帝要汀州的官商平了那一千万两银子的欠账,他以为钟家给得起,钟家也的确给得起,但他不知道,钟家剩下一半家产都被我带回了王庭,他恐怕到死都还在怀疑那些钱那个姓周的巡盐御史私吞了吧……”姓周的巡盐御史。细柳搭在椅子边沿的手蓦地一紧,她倾身,冷声:“是谁给了你那些钱?”阿赤奴尔岱抬了抬下巴,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看向刑房外,孟莳那个老家伙还孜孜不倦的在骂脏,他听不懂,但觉得挺好笑的:“平日里之乎者也,儒为大道的燕人官员,落到这样漆黑的牢狱里,原来也会这么粗俗。你们想知道,就自己往上查,查你们自己的官,比查我容易,不是吗?”他身上仍旧是那件燕人的衣袍,但他是一头披着书卷外衣的野兽,剥开这层单薄的纸衣,底下全然是野蛮的傲慢:“你们燕人就是这样,学问不过是你们往上爬的手段,你们高高捧起你们的圣贤之道,然后在往上爬的路上,一步一步地踩碎它。”他想起父王给他找的那个燕人老师,他双眼微眯:“我自小学你们这些东西,也看透了你们的虚伪,就好像在王庭教我的那个燕人老师一样,所谓圣贤之道,不过是他用来博得我父王青睐的手段,他根本不像什么圣贤,而是个充满私欲的小鬼,所以我十八岁那年,我亲手杀了他。”“父王跟我说,一百年前我们之所以丢掉这片我们曾亲自占有的土地,是因为我们不理解你们的文明,我们抵触你们的文明,所以这片土地才不能变成我们的家,”阿赤奴尔岱重新看向坐在正中的那个姓陆的知州,“但你们的文明又有什么好的呢?你们的礼法很虚伪,你们的官员也很虚伪,连你们的商人也是这样,你们的皇帝总是那么喜欢银子,曾经的一千万两,如今的敬香钱……”“那你还真是辜负你父王的苦心了。”吕世铎看着他,“你从一开始就抱定了一颗轻视的心,又如何能明白我中原真正的文明?”“不论你们是什么文明,”阿赤奴尔岱哪怕身处刑房,满身狼狈,但他却依旧秉持着他那份来自草原的天生倨傲,“我达塔铁骑终会碾碎它,我们会踏平这片土地,会让你们所有的燕人像一百年前那样,成为我们最下等的奴隶!”他甚至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你们守得住一个汀州城,也守不住整个东南,乱局已生,这是你们的()皇帝自己造的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细柳忽然起身往前,腰间短刀出鞘,那吕世铎见此,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忙要喊住手,哪知道他还没喊出声,便见她手中刀柄重击阿赤奴尔岱的嘴。阿赤奴尔岱闷哼一声,张口吐出浑浊的血液里还包裹着一颗门牙。
吕世铎满脑门的冷汗,跟着陆雨梧与西楼一道出了刑房,他思索着方才阿赤奴尔岱最后那句话,心中不宁,便问:“他说的乱局是什么?”“临台反贼数年不能根除,皇上月前下旨降罪临台总督,因郑阁老作保,临台总督才不至于被杀头,但因阵前换将,给了那些反贼可乘之机,他们从临台逃窜至安隆,将安隆搅得一团糟,月前,皇上又下旨令周边两省集合兵力合围这伙反贼,然而其中配合不当,他们这些人扯起一杆大旗一路纠集反民声势浩荡。”细柳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说出,她忽而步履一顿,转过脸来,“安隆一过,便是庆元。”“如今总兵何元忍正在南州,为的就是阻击他们!”吕世铎说道。“若他们铁了心一定要占东南呢?一个何元忍拦得住吗?”细柳问他。“这……”吕世铎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敢动强占东南之心,想必是已经摸清楚了庆元的兵力,如今国战正酣,前线吃紧,皇上今年又准了王阁老的折子,将多数兵力抽调给了北边几省,这样一来,北边的防线是稳固了,可东南却空虚了!如今城外还有江州来的反贼散兵……要送信,只怕也送不出去!”阿赤奴尔岱真正的用意,从来不只是一个汀州而已,大燕倾其兵力加固北方层层防线,这对达塔王庭而言实在有些棘手,于是王庭将目光放到东南来,阿赤奴尔岱的本意,实则是要促成这东南乱局。大燕境内的反贼本是散沙,他们各自盘踞,还没跟朝廷打出个名堂,便都各自忙着先给自己封王拜相,这些个“王侯将相”不但看朝廷不顺眼,看彼此也不顺眼,因此朝廷从未将他们正经放在眼里过。但如今他们却忽然拧成一股绳,从各地奔袭而来妄图强占东南,只怕这当中少不了阿赤奴尔岱的运作。“吕大人稍安勿躁。”陆雨梧出声道。“可今日本该是清点军粮,然后运往西北的日子!”吕世铎眉眼压着浓愁,“如今城门被堵着出不去不说,军粮被烧没了一半……我们误了期限,真不知西北的将士们又该吃什么喝什么,若是真影响了战局,我吕世铎……可真就是千古罪人了!”“大人!”才将将走出牢门,吕世铎便听见这样一道声音,他抬头一看,原是他自己的近身护卫秦治道。秦治道急匆匆地跑来,气还没喘匀,便连忙道:“城外的反贼退了!”“什么?退了?”吕世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秦治道点点头,又说:“汀州总兵何元忍率领兵马赶回来了!如今已去追击江州反贼!”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吕世铎方才吐出一口浊气,汀州府库那边又有差役骑马跑来,他满头大汗,一下栽倒下来,还没起身就忙说:“吕大人,陆大人,还请二位赶紧去府库看看吧……”吕世铎眉心一跳,还以为出什么事了,转过脸只见陆雨梧从那差役手中抓来马鞭翻身上马,晶莹的雨露顺着他的帽檐滴落,点缀在他高挺的鼻梁,他那双眼睛看向那紫衣女子,朝她伸出一只手。天色青灰,细雨纷纷,细柳看了一眼他的手,不过一瞬,她上前握住,被他拉上马背。烟雨蒙蒙,吕世铎只来得及看清那马屁股,眼见陆青山等人跟上去了,他连忙喊秦治道:“老爷我也骑马!快去牵来!”雨露沾湿细柳的鬓发,湿润她的眉眼,路上行人匆匆,宛若流墨般融入昏暗的街景,他没松开她那只手,缰绳缠在两个人的手指间,细柳望着他宽阔的后背,雨露几乎湿透他的官袍,她的视线定在他衣领下那截苍白的颈项,她忽然出声:“那晚,你在写什么?”陆雨梧意识到她说的是假死那晚,她真正发现他手疾的那个时候,他没有回头,只道:“抄了一篇吕世铎的策论,还给何元忍去了一封信。”“你认识何元忍?”细柳问。“是我祖父认识他。”陆雨梧简短道。细柳闻声,不再多言,她意识到,陆雨梧的祖父虽死,可他的棋局未完,在他之后,陆雨梧便成了那个执棋落子的人。天上下着雨,但汀州府库大门前却聚满了人,这座府库就剩下大门还是完好无损,里面的仓库都烧得不成样子了,旁边的空地上停了一架宽敞的马车,才从牢里放出来不久的花懋掀开车帘子,吩咐管家了一句。那管家立即朝后面招了招手,很快花府的奴仆们便将十几车被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赶来大门前。“花纲总,这是……”那仓吏才经过一场火灾,身上的黑灰还没洗净,不知道这位方才经历过大劫的花纲总这是闹得哪一出。花懋闷声咳了一阵,脸色还是苍白得很,他没急着答仓吏,而是先朝管家抬了抬下巴,那花府管家站在马车边上,挺直腰杆,扬声:“伞!”很快,十几个奴仆上前来,撑开数把黄油布大伞,将最前面那驾车遮得严严实实,此时,管家快步走上前去,将那车上的油布掀开来一角,仓吏忙跑过去探头看了一眼,里面堆着鼓鼓囊囊的麻袋。那管家一招手,一名奴仆立即将一麻袋打开来,粮米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在那奴仆手上,仓吏瞪圆了眼睛,歪过脑袋往后一瞧,那么长一路,满满十几车,不会都是粮米吧?!这时,一名女婢撑伞到马车边,将花懋从马车上扶下来,那仓吏连忙跑到他跟前:“花纲总,这么些粮米是……”花懋咳得嗓子冒烟,那管家非常迅速地从马车里倒了一碗茶来给他抿了两口,花懋觉得喉咙平顺了些,这才对仓吏道:“我听说府库走水,以至于原本要运往西北的军粮被烧了一半儿多,可西北的将士们得吃粮,吃饱了粮,他们才有力气抵御那些该死的达塔人!我花懋虽只是个商人,但我知道轻重,西北的防线是那些将士的血肉堆成的,若没有他们,达塔人就该从西北长驱直入,打到东南来了!”花懋转过脸看向那一路粮车:“一百多年前,达塔强占我中原国土,将我等定为最下等的奴隶,耻辱犹在,而我们是堂堂正正的燕人,绝不能再做他们达塔贵族眼中的中原奴隶!这些是我花家所有的存粮,今日我全部奉上,请我大燕西北的将士们吃饱饭!”花懋对仓吏道:“我知道这些还不够,我会想办法再去其他地方筹措。”“花纲总啊……”仓吏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但在场的百姓们却因为这一番话而有些动容,国恨也许不足以记上一百多年,因为当初的中原本不是如今的中原,当初丢了国土的皇帝,也不是大燕的皇帝,但既然可以做堂堂正正的燕人,谁又肯做蛮夷的奴隶?“不能让西北的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人群里有人喊:“我也捐!”“我捐!我家里还有些粮!”“我家有白面!”细柳与陆雨梧骑马赶来,正见府库大门前密密麻麻的人影,百姓们将那仓吏围在中间,他在阶上眼尖地瞧见穿官服的陆雨梧,他便赶紧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喘着气作揖:“大人,您快看看,花纲总他拉来十几车粮说要捐给西北的将士们,这些百姓们也都说要捐……”陆雨梧闻言,抬首隔着人群看向那在奴婢伞下躲雨的花懋。十几车粮食就那么横亘中间,两边沾满了花府的奴仆。这时,一位穿着襕衫的老翁拄着拐挪着步子过来了,他撑着伞,肩上扛着一袋东西,他看见陆雨梧的官服颜色,便朝陆雨梧施了个文士礼:“敢问,是陆知州吗?”“是。”陆雨梧点头。那老翁抬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缓缓道:“都说您被害死了,可是昨儿又说您活了……活着好,活着好啊。”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将肩上的布袋子拿下来,颤颤巍巍递到陆雨梧的面前:“我也想请西北的将士们吃饭,虽然请不了很多人,但请上十来个,他们应该也可以吃得饱吧?”陆雨梧看着那一袋粮。“吃得饱。”他说。怕沾到雨水,陆雨梧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看向那仓吏,仓吏会意,赶紧将东西接到伞下,而陆雨梧则朝老翁郑重俯身,作揖。老翁则是笑笑,转身撑伞,慢悠悠地走了。“大人!不要嫌我们的粮食少啊!西北的将士能多吃上一顿也好!”“是啊大人!我们少吃一顿,他们就能多吃一顿!”“他们该多吃,他们比我们有用处!”百姓们看见他的官服(),又都换了个方向挤过来?()?『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各自将怀中的粮食护得严严实实,生怕被雨露沾湿。细柳就站在不远处,看着陆雨梧被他们围在中间,那么多张脸,那么多把伞,一时间他身上也不再沾惹一寸风雨。她看见陆雨梧抬头,在看撑在他上方的伞。慢慢的,他视线又下落,看清面前那位伸直了手将伞高高撑在他上方的老妪,她满头银丝,怀中还抱着个小的粮袋。他抬起眼帘,目光扫过很多张面孔:“民心可用,才是天下之幸,是朝廷之幸。”雨水敲打在许多人的伞沿,脆声接连成片,陆雨梧俯身,作揖:“知州陆雨梧,在此替西北将士谢过诸位!”吕世铎不善骑马,好不容易颠簸过来,下了马背也没好意思摸自己生疼的屁股,抬头看见黑压压那么一大片人围着仓吏,那些府库的差役们摆着几张长案,正在册子上记录着什么。秦治道招来一名差役,才问清楚这儿发生了什么,吕世铎此时再看眼前这副情形,他一时间心中杂陈:“百姓,才是社稷之福啊。”这时,吕世铎看见细柳与陆雨梧,还有那才从牢里放出来不久的花懋一块儿从人群里出来,他连忙几步上去。花懋朝他作揖:“吕大人。”吕世铎连忙扶他一把:“我该谢花纲总今日的义举。”“大人言重。”花懋站直身体,笑了笑:“如今我花家全部的存粮,再加上这些百姓们的捐粮,怕是还凑不齐军粮的数目。”“很快就能齐了。”细柳说着,轻抬下颌。一时间几人都往她目视的方向看去,浓浓的雨雾中,几路人马在岔口相遇,互相拥挤着,拉着各自的东西往府库这边赶来。车马犹如长龙,令人一眼看不到头。“姓金的,姓何的都来了,剩下一个应该也在后头了,”花懋瞧着这一幕,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他们这些人精就是这样,从不甘于人后。”谭骏与孟莳入狱,范绩又被烧死在鹤居楼里。这汀州城的乱局方才被陆雨梧与吕世铎联手按下,那剩下三个纲总还惊魂未定,而今花懋起了个捐粮的头,这往后算起来也是一桩大功绩,上面什么人就是再想打花家的主意,也不好动手了,能做纲总的都是人精,他们眼见花懋解了死局,他花懋捐粮,他们剩下这些纲总是若无动于衷,那可就不太好看了。“多谢。”陆雨梧对他说道。花懋摇头,看向他:“若不是您,我花家上下哪里还有命活呢?该是我花懋谢您才是。”花懋在牢里待了几天,被潮气伤了身,如今还病着,也没有等那些纲总们过来,便领着自家的奴仆走了。吕世铎与老金、老何两位纲总相熟,见他们来了,便过去说话了。陆雨梧从差役手中接来一把伞,将细柳遮在伞下,清脆的雨滴声声想着,他们两个并肩()望向那片人群。百姓们有的高高举着粮米袋子,有的则连自家才做好的大饼也往差役手里塞,还有人捐干果,捐玉麦。“你让仓吏登记造册是做什么用?”细柳问他道。陆雨梧抬着眼帘,轻声说:“今日向百姓收的粮算我州署衙门向他们借的,等解决了军粮的燃眉之急,我得把粮还给他们。”细柳转头,望向他的侧脸,这一刻,她忽然想起那年从尧县回去燕京的路上,阿秀跑到官道底下去看田野,他们也跟了下去。他尝过蓬草的味道,所以更知道每一粒米的不易,更知道乱世之中百姓的不易。“这批军粮,我亲自押送。”细柳忽然说道。雨声敲打伞沿,陆雨梧猛地看向她。“如今东南生乱,粮道周边即便有巡检司,恐怕亦有反贼盯着想要作乱,”细柳迎着他的目光,“花懋倾全家之力,还有这些百姓省下来自己的口粮,都是为了西北的将士,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我亲自押送,事关国战,如此我也可以暂时避开皇上问罪。”毕竟,她来汀州的任务本是为杀陆雨梧,而今陆雨梧没死,这消息终究是要传回燕京的。陆雨梧那双黑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淡色的唇微动,细柳却打断他:“你曾说,你想让天下人都不再吃蓬草,而我心中亦有一愿。”烟雨沙沙,细柳望着他:“我想让天下安定。”此身当利刃,虽不能一力平尽烽烟,但求一个九死不悔。!山栀子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