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
事情发生得急,周怀年还未归府,便只有穆朝朝这么一个可以拿主意的人。
在女佣的帮衬下,穆朝朝迅速地将外衣穿好,简单地将刚睡醒的乱发随意往后挽成一个髻,这便扶着孕肚,匆匆下楼去。
正跪在一楼楼梯口的报信人见着穆朝朝下楼,遂重重地在地上磕起了头。
穆朝朝见状,两道细眉便微微蹙起,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加放大,“起来说话。这都什么时候了,别再耽误时间。”她严厉起来,实际上很有周怀年的影子。
报信人就是周怀年派去暗中保护周家大少爷的手下,然而,他将少爷跟丢了,这便是磕一万个响头,也无法弥补的罪过。此时,他面对神情威肃的穆朝朝,心里既内疚又忐忑。他仍旧磕头不起,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声音颤抖着回话:“禀太太……小人无能,没能护好大少爷,让歹人将大少爷……给……给掳走了……”
“抬起头来,接着说,大声说!”穆朝朝紧攥着手,走到他跟前大声命令。
这是她头一次对周府里的下人如此发火,那人战战兢兢抬起了头,再度开口答话,尽管声音颤抖,已不敢再有半个字吞吐,“掳走大少爷的人,身手极为敏捷。似乎是个出家的和尚,光头、灰袍,面目亲善。正因为如此,小人才掉以轻心。以为他是好心给饿着肚子的少爷送吃食,却没想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带着少爷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无影无踪?”穆朝朝锐利的眼神将跪着的人死死盯着,“两个大活人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周怀年若是现下在这儿,你也敢拿这样的话来搪塞他吗?!”
穆朝朝的质问像把冰刀直戳他的后脊。那人背后蓦地发僵,而后一面愈重地磕头,一面连声答道:“太太恕罪!请太太恕罪!是小人……是小人走神了……因为当时在那条街上,遇见了丁管家。哦不,是丁管家叫了我。他想请我喝茶,被我给婉拒了。可他……可他又硬塞给我两块大洋,说是……说是看我出任务辛苦,他作为周家的老人儿,很是心疼我们。接着,又聊了两句先生和太太的近况,还有他的近况,这才……这才告辞作别。”
他口中的丁管家,便是曾经成家的管家,丁佩玲的父亲,对儿时的周怀年有恩的丁家邻居——丁叔。自丁佩玲逃走以后,虽然周怀年没有追究丁叔的责任,但在回国以后,他便自己提出了要告老还乡、离开周家的意愿。原以为他会如自己所言,回到北平。然而,谁都没想到,他竟然还在上海……
穆朝朝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已有十分不好的预感,“关于丁管家的近况,你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
那人愣了一下,没想过穆朝朝竟关心起了这个。他不知有何深意,便只能如实回道:“丁管家说,多亏了先生,他如今才吃喝不愁。他还说,他在郊外买了一个小房子,让我转达太太,得了空上他那儿坐一坐。”话说到这儿,那人突然警醒了起来,“对!这话是他让我转达给太太您的!那间房子的地址他也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了!”
穆朝朝的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没想错,这事儿果然是冲她来的……不管怎样,总算是找到了症结所在。
“备车,都跟我去拜访拜访丁管家吧!”
她只带了五个人走,开了两辆汽车,其余的人都被她派去找周怀年了。周怀年今晚与那位归国的成先生吃饭,属于密谈,没有人知道他们见面的地点。而躲在暗处的丁叔,却知晓这一切——那位成先生的来由,以及周家大少爷周惜曈真实的身世,并且他更知晓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谁……
郊外的那间小房子,若是作为养老用,属实是差了点儿。但作为绑架人质来用,却是连嫌弃都无法嫌弃的。这或许是周惜曈长这么大以来,待过的最坏的环境——就是一间破旧无人的茅草屋而已,里头不是能住人的样子,既无床,也无任何家具和生活用品。蛇虫鼠蚁倒是不缺,无论哪一种,都能让周惜曈吓得瑟瑟发抖。
而他那个从前对他最好的丁妈妈,此时却对他的任何恐惧感到无动于衷。她与他一样,坐在地上,坐在他的对立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纸烟。周惜曈觉得,她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书中的某种女鬼,披头散发的,脸上也没了像她从前那样的光彩。她不和他说一句话,哪怕刚刚见面时,他嘶声力竭地喊她“丁妈妈”,她也只是对他惨淡地一笑。
那笑,毫不明媚,甚至瘆人。周惜曈闭了嘴,再也不敢乱喊乱叫。直至她的烟抽完了,空盒使劲抖落了几下,也抖不出一根烟来,她便开始用手在地上胡乱地扫,想找一支可抽的烟屁,嘴里还不停骂骂咧咧:“草!该从那帮兵佬的裤兜里多揣一些的!没了吧?这回没了吧!”
“丁妈妈……”周惜曈弱弱地又试探着叫了她一声,“你跟我回家吧,爸爸那里有好多这样的烟。”
丁佩玲那双在烟屁堆里乱翻的手蓦地顿了顿,嘴角忽而扬起一抹冷而邪佞的笑,“你说什么?你爸爸?你家?呵呵……”
这是周惜曈被抓到这儿以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孩子天真地以为,这便是自己的转机。他将自己被麻绳绑住的身体努力地往丁佩玲那儿挪了几步,信誓旦旦地对她说道:“丁妈妈,我说的是真的!只要你带我回去,我爸爸的烟全都能归你!”
丁佩玲默默地摇了摇头,用自己满是脏灰的手拍了拍周惜曈的脑袋,异常温柔地对他说道:“你以为,你值那些烟钱?你以为,周怀年还真是你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