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子方,虽然对谁都挺尊敬礼貌,但是上可与八十老妪,下可与垂髫孩童闲谈家常,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但是现在,子方身上散发着浓浓的疏离感,仿佛要对一切敬而远之,也没有了笑容,憔悴得像是大病初愈,风一吹就会倒,说是判若两人也不为过。
卫厘没有参与那场战斗,他当时和赵军在另一处对战,等他知道榆次那场战斗的时候,子方已经被关进了咸阳狱。这事情太诡异,处处露着不对劲,偏偏子方和李将军都不愿意多说,他也没办法把真话从他们嘴里撬出来。
“卫厘,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大概是察觉到了卫厘的挣扎,子方率先开口,手上仍在整理着。
“先生,你不怨吗?”
“怨什么?”
“大王,还有李信将军,他们冤枉你。”
“这都是我自己选择的,没什么可怨的,我也并不冤枉。”
“可是……”
“就算有再多理由,我也的确做错了事情,我早就应该预料到会有今天。”子方叹了口气,转向卫厘:“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其实并不愿意参与其中,无论是战场,还是朝堂,但是事情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先生,大不了我们逃出秦国,您也学那个什么夫子,去周游列国,您要是不嫌弃,我给您当护卫!”
“卫厘,我不希望事情因为我而改变。你不是说,家里人已经张罗着要让你娶媳妇了吗?时间过得多快啊。”子方一手搭上卫厘的肩膀,脸上难得浮现了一些笑意:“这些年,我很感谢你,但是你还有你的路要走,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卫厘自知劝不动,也不再徒惹伤怀,实在世事难料,他只是离开了先生几天,天地都仿佛倒转了一般。
“先生,我也希望你好好活着,不仅是我,大家也一样……”卫厘拿出一个木制的匣子,里面是一卷帛书,子方打开一看,空无一字,只是被密密麻麻的血红指印填的满满当当。
“兄弟们都觉得你是冤枉的,但李信将军也不肯再解释,大家也见不到你,我们这些粗人也不会写什么字,只能把这个给你,好留个念想。”
子方攥紧了手,心里却如翻江倒海,这下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曾经也埋怨过,自己的前半生像是被命运捉弄,那些所谓的测试者让他以为自己是个人类,以人类的身份生活这么多年,却又毫不留情地把这一切撕碎,近乎残忍地告诉他自己只是一个工具,他所以为的所有的那些真挚的情感,不论是亲情还是友情,一瞬间都化为乌有——而他自己现在何尝不是这样做呢?他的“观察对象”、“数据来源”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同类,但他甚至不能改变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会帮助他们还是将他们推入深渊……
“我知道了,你代我谢谢大家吧,我真的很感谢你们。”他闭紧双眼,竭力不让自己流出泪来,浸染上这无字之书。
四月,上党反秦,秦将王龁攻之,因上党引起的秦赵长平之战,武安君白起在此战中坑杀赵军四十余万,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然而枯骨犹在,孤魂未散,战事又起。王龁不负众望,攻下上党,秦置太原郡。
看来事情没有超出历史的既定轨迹,子方坐在棋盘之前,手执白子,思考着下一步棋的位置。入宫以来,他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藏书室,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只是埋头整理书目,甚至主动要求承担打扫工作,似乎不想让自己有机会停歇。
本以为秦王会把他派到赵政那里,不过自己是戴罪之身,恐怕也会引起争议,不过这样也好,他本来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赵政了。
本来,他最不该扯上关系的就是未来的陛下,此人所肩负的历史过于厚重,一点改变都有可能对未来造成不可预估的影响。
起先,他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接应工作,毕竟史书上对陛下返秦的记载只有寥寥几字,然而命运却出人意料地转了个弯,自己一下子变成了功臣,还得到了秦王的重视,就像是落叶卷入水涡,双腿陷入沼泽,猎物踩上圈套,一切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子方缓缓落下一枚白子。
或许现在是时候慢慢收手,赵政是天生要走上那个位置的人,他总会变成巅峰之上俯瞰众生的王者,而自己已经多次表明不想参政,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可能的背叛——即使赵政日后可能会因为所谓的救命之恩留他一命,没有价值的人,早晚会也被慢慢淡忘,成为回忆角落里的残袂片影。这不正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几片桃花瓣从树上飘落下来,驻留在棋盘片刻,又飞向远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可能今年较往年偏冷许多,是以花期推迟。一树树白里透粉的桃花,似娇俏的少女,从绿叶间探出来,尽态极妍,无论深红浅红,都明媚可爱。
东宫内一处小院子里,老桃树虽低矮,枝干却笼罩方圆数米,朵朵桃花竞相开放,远远望去,如覆在头顶的小片云彩。
“殿下,该你了。”
赵政盘腿坐在另一侧,凝神深思。
王龁打了胜仗不久,父王很是高兴,似乎病也好了不少,还有心情陪成蟜玩闹,最近朝中也没有什么大事,是以自己现在有闲暇和子方在这里下棋,子方最近似乎精神好了一些,不像之前那样老是把自己闷起来了。
他正思考着,余光看到了小木桌上的果盘,刚才还满满一盘,现在居然已经空了,而罪魁祸首正捏着最后一小块桃脯,慢悠悠地嚼着,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下吃了这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