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玉深坐在案后,静静看向座下之人。那是个中年人,一身朴素的黑衣,身材敦实,看着纯良忠厚,但万玉深知道,这人轻功已臻雨不沾身之境,是京城之内罕见的高手。“将军知道,近年来那位一直沉迷丹术,如今更是直接把方士接进宫中,朝夕相处,圣宠堪比嫔妃,几近疯魔——刚刚从宫中传来的消息,那姓郭的说自己就快炼成九转金丹,只差一味药材,便可制成那长生不老的仙药。”万玉深心里记挂着别的事,随口问道:“什么药材?”窗外雨声仍未歇,凄风苦雨,像是在哭诉什么。中年人笑了笑,神情仍是温厚的,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人。”养伤谷雨一小步一小步挪到门边,半弓着腰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殷殷望着她。确实是她记忆里的那个长辈,小时候万老将军对她就好,现在看着仍然觉得亲切。谷雨撑着福了一礼:“儿媳见过公公。”万一行看出她膝盖有伤,刚毅的眉毛一皱,不悦又十分愧疚道:“伯父不在府中,小雨受苦了。”谷雨想着他爹的嘱托,又想起两家之间的陈年旧怨,到底是有些防备的。但老将军眼中的关爱又实在不似作假,谷雨心中一暖,便道:“是我做得不对——公公进来坐吧。”老将军走进房中,敞着房门,四下看了看:“阿玉不在?”“夫君有事,现在应该在书房。”万一行摇摇头:“这小子木,也不懂什么叫体贴,你多担待。”谷雨想起他低头上药的样子,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好担待的,便摇头笑了笑。谷雨给他斟上茶,动作不算熟练,湿哒哒的袖子扫在桌面上,显得拖沓。但老将军看着她还是颇觉欣慰,感慨道:“上回见你还梳着小揪揪,现在已经成了我家媳妇——长大了,真是长大了!”谷雨对人的态度很直白,像万老夫人那样摆明了找她不痛快的,那她也不能委屈了被爹娘哥哥娇养大的自己,但在万老将军这样的长辈面前,她就愿意消消停停、扮好刚过门的温婉妻子。老将军感慨完,又问:“你爹……都好吧?”谷雨微微一顿,心想:都挺好的,就是不怎么盼着您好。但她笑了笑:“都好。”“多年不见,好多话想说也晚了,”万一行叹了口气,“你爹愿意把你嫁过来,伯父真的很高兴,在府上千万别客气,以后这中馈都要交到你手上,你当家作主,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和我说。”谷雨垂下眼,心想别说接管中馈了,她能在老夫人统治下安生过日子就不错了。万一行看明白她的表情,拍拍她的肩膀:“你婆婆那里我会去说,深宅妇人难免多心,你别放心上。”谷雨心下微微一动,注意到“多心”二字。——多心?多的哪门心?谷雨心思一转,明白过来:娶一个仇家之女,原来介怀的不止自己家,对方也同样忌惮着。谷雨笑着应下,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万一行把她斟的茶饮尽,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微笑着问:“感觉怎么样?”谷雨不知道他问的什么,懵懵懂懂回答:“挺……挺好的?”万一行被她逗得大笑出来,爽朗地又拍拍她的肩膀,语气有些揶揄:“我是说阿玉!他怎么样?”谷雨虽然跟着傅千引学过一点武功,但到底是娇娇弱弱的姑娘身子,让他这一拍差点倒不上气。奈何小时候太闹腾,在老将军面前也皮,所以待她不想待一般的大家闺秀,透着几分随意亲厚。谷雨心里轻叹,想当年两年真的交好,可如今……她低下头,声音也低低的:“他也挺好的。”老将军却当她在害羞,笑得十分自豪:“伯父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阿玉,那时候一来府上就跟在他后边,那小子面冷,你就想着法子找他说话……”谷雨肩膀一缩,自己那尘封的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下子被掀了盖,她瞬间就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羞耻。然而她当年心悦他是事实,又不能在公公面前大喊我早就不喜欢您儿子了,一时间进退两难,憋得脸色红透。另一边,书房中低低的交谈声停止,中年人站起身,恭敬地行礼:“此次前来主要是为了让将军心里有个底,如此,小的便回去向王爷复命了。”万玉深起身把他送到门口:“谢过你家王爷。”“将军客气了。”林青等在门外,见他们出来,和万玉深交换一个眼神,便领着中年人向后门走去。两人俱是高手,在雨中悄无声息地走着,几晃之后便不见了踪影。万玉深收回视线,脚下步子一转正要往自己房间走,忽然余光察觉到了什么,停了下来。老夫人正由阮莹扶着,站在游廊尽头。万玉深神色倏地冷淡下来,也不走过去,隔着长长一条游廊,开口道:“谷雨的膝盖,伤得很重。”他自小被万老将军带着,一年到头往沙场上跑,在家呆着的时间并不多。赵氏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嫁了个莽夫,因此对肖似丈夫的大儿子十分不喜,而偏爱长袖善舞的大女儿和才华出众的小儿子。万玉深和赵氏从来就不亲厚,今天更是被碰了逆鳞,眼下还能这么冷静全看那一点稀松的母子情分。他不动,阮莹扶着赵氏慢慢走过来。她眼角湿红,走两步便抬眼看一眼他,神情楚楚可怜。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衫,风一吹,裹出伶仃纤细的身子来,柔弱又动人。赵氏走到他面前才漫不经心地回了句:“那就好好养着吧。”万玉深强压着怒色,冷声问:“她做错了什么?”赵氏脸色也冷下来:“顶撞婆婆,难道不该罚?”万玉深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我千里迢迢迎回来的姑娘,不是送进来让您罚的。”阮莹手指一紧,狠狠绞住了裙边。赵氏被他身上骤然迸出的气场逼得一窒,随即生出一股难以置信:“你为了那个野丫头,这么和我说话?”万玉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怒火被压回深潭之下。他慢慢道:“没有下次。”……若有下次,我直接带她走。说完,转身大步而去。阮莹再也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赵氏冷冰冰地推她一把:“哭什么?”阮莹哭着问:“姨母,哥哥他是不是不喜欢我?”赵氏摸了摸她的脸,冷笑:“他喜不喜欢的,不碍事,我喜欢你就行了。”谷雨这一养腿就养了七八天,每天被万玉深勒令卧床,躺得都快轻生了。奈何将军本人说一不二,他在家时连书房都不去了,每时每刻都呆在房里,逼得谷雨连下床去解手都要向他请示。除此之外,小厨房每日换着花样熬骨头汤,万玉深亲自端到她面前,看着她一滴不剩地喝完才行。就这样呆了几天,谷雨觉得自己脸都圆了一圈,气得看见万玉深就想把碗扣他脸上。不过最近倒是消停,她呆在房里不出门,也就碰不上老夫人和阮莹。而她房里的丫鬟也被万玉深重新换过,再也没遇见过那样盛气凌人的下人。这天万玉深从宫中回府,又端着个小盅过来,下人都看习惯了他做这些,也不同他抢。谷雨一闻着骨头汤的味道就想吐,当即往被子里一滚,埋着脸:“我不喝!我已经好了!”万玉深在床沿坐下,无奈地看着被子里的一大团,温声劝:“最后一次。”谷雨躲着不出来。她其实是不好意思。万玉深是在哄她喝汤。每次这个时候,大将军都像在哄小孩吃药,态度温柔,耐心十足。很多次谷雨都想问问他为什么这么闲,照顾她不仅不烦,还好像很乐在其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