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很久了吧。耳朵里刮着安静的风声,想着,想着,就快到了。高个的男人,站在他面前,转过脸,微微笑看他。步子顿了,这么正经又温和,不是他。“又见面了。”先伸出手跟自己握。看着卫烈的这位严肃秘书,他不禁笑话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跟以前,比以前的以前都不一样了。”乔子健说得拗口,但心里却透亮,面前这个青年有从前的默默,却不乏从前的从前的傲气,矛盾的混合体,卫烈到底是品味独特。他知道他还有话说,他等着。“我老板下个星期一,对了,就是明天要结婚了,到时候过来吧。”说今晚有雨加雪一样自如,就看他,还真掏出了一张请柬。他懵了一下,被冰凉的口袋捂住嘴巴鼻子一样,也没有什么值得难过,实在是早就意料到的事,就是有些突然,有些没有想到,只是没来得及反应而已。他接过请柬,打开来,忽然不能打开,怕看到上面的金色字体,这么喜气地刺眼。“恭喜他。”平静说,转身走。“偷请柬出来可不是光彩的事。老板没想你知道。”闲闲在背后说。他自顾走。“先会去东教堂举行婚礼,新娘是个混血儿,大美人,在欧洲乐团作钢琴师,家世背景顶了尖,这种联姻成了的话,吞并欧洲市场可以少花不少力气,老板一向不做吃亏的买卖。”看他还走。“他也是男人,生下来就是人里拔尖,这种人你一次又一次把他踩在脚底下,你当真以为他就是铜墙铁壁?你不找他以为他就一定会来找你?”停住。他一定会来找我,难道不是吗?就因为知道他一定会来,就因为习惯他一定会来,所以才可以肆无忌惮去伤害,才可以先不说爱,才可以容忍日又复一日。直到他再也不来。“你对他太不公平,高志。他也是人。你离开三年,回国三个月,你还想让他等多久?”--“他娶他的老婆,跟我有什么相干?”缓缓吸气,凉得噎到自己喉咙。“是我要他等吗?是他自己愿意等。这怪得了谁?”乔子健一滞,是想生气还发不出火来。“把婚姻当作买卖,就随他。”饺子吃到一半,胃就疼,久不喝酒,变得孬种。洗碗洗到一半,盘子掉下碎了,下意识去抓,抓破手指,冲水笼头冲掉一汪的血。开什么玩笑?自己在。又开谁的玩笑。恨恨翻找什么能包住手指头的,拉开小橱门,才想起自己拉的是禁门,就是禁止自己拉开的门。里面藏着要埋葬的东西。拿了出来,蒙上了灰,掀开绒布,是“守侯”。跪着的身着蓝衣的女子,几笔白色犹如婚纱遮盖不住符号化的乳胸,蒙着眼睛的青年男子手持点燃的蜡烛,就像祭坛上的施主,竖琴师和吹笛手,敲鼓的野人,围绕着,他们中间有欢乐与放荡,有热情与苦恼。从这个被诅咒的现实中解放出来,需要疯狂的热情和奇迹般的形式。到底哪里有守侯?一点不柔和的画,激荡痛苦的外壳,居然会脱口而出这个烂俗的名字,为什么?就当作是一时糊涂一时心软对他的报答也罢,总有自己的一点什么是属于他。抠掉边角蓝幽的颜色,现出的是用黑碳素笔刻出的完整名字,是他一个人的违禁品。摸上去,疙疙瘩瘩。破损的手指,把血抹上去,蹂躏死他!才好。从来没有好好用心看过他的画吧,就算嘴里怎样都无法直接说出但不是早就已经画出来了,还想怎么样?每次每次每次都要逼他到无路可退,这次--随他,关自己什么事!“今年画赛的前期准备已经到位,只剩下作品的选拔还没定下来,请在座每位老师选出三幅,再送到我这来,集体汇总一下……”窗户外面雪停了,几个学生在湖旁边写生,对着一株红梅花,高志坐在最角落,靠着窗户,天气预报上说这是今年最后一场雪,地上还留着。--没有可以永远留住的东西,遗憾,死去的活着的,还能对他笑的笑容已经消失掉的,分别的再也不能见的,结婚了的去娶女人了。就遗憾吧,没有遗憾就不是人了。--“高老师,高老师……高志。”回神,校长很有耐心地对他微笑,四周的同事也都看着他。看他面无表情发呆。回过神来,也是面无表情,眼神阴霾,好似不悦。太狂了吧,这小子!校长还稳得住:“你最近有什么新画吗?可以做开幕式的……”--是什么时候这么想回国?什么时候才想起来?躺在高级公寓的床上,突然晚上做了个梦,梦到又回到那个小车子,他们拥抱着,雨水湿淋淋的,车窗上纷纷打着水滴,什么话都不用说,只是心里也在拥抱一样。醒过来,已经有些忘记了的面容,一下子鲜活,生动又醒目,霸道和猖狂的人,伸出手指,在黑暗里,再怎么也摸不到。成功了。终于可以记不清他的样子了。好不容易。蠕动着嘴,是想笑,没有成功,但想见他。想见到,就明白了。--突然站起来,被针扎了一样,兀然发生了重大变故。“对不起,我有事,我要出去。”推开椅子,竟就走。“高老师?”坐他旁边的张老师愣愣看他,“出什么事了?”他一笑,终于有了些阳春白雪的反光,灿灿蜇眼。--“你说得对,耗到自己年纪一大把,要是飞了就太便宜他了,”众人似懂非懂。他走得却快。校长沉下脸,大喊:“高志,你给我回来!”他打开门,侧面有精致冷洌的弧度,高高举起手,挥挥,跟自己的老校长:“我休完婚假、度完蜜月一定回来报到。”关上门,拍拍自己的脸,看看自己的表,已经过九点,自己也不是早上八九点的朝阳了,二十八岁,老到嚼不动,还有人愿意嚼?还不明白很多事,还没做好任何大的决定,爱上他,谁说的?但至少让他再看那人一眼,才想得出来自己为什么要舍下浮华浪漫的巴黎,那里有美人等着,那里有名画等着,那里有光辉灿烂的前程等着,为什么要发了疯一样跑回国,为什么好东西都不想要了不想看了,为什么可以缩在画院安心当个教书匠,为什么还是倔强地不肯先弯下腰?坚持了这么久,把骄傲自尊都赢回来,没发觉的时候,就快要把那人都忘记了,只是一个遥远的蓝色的模糊的人,抽着烟,往自己脸上吹了口烟,说什么一见钟情,却非要冷酷地傲慢地慢慢地等待自己的回忆。为什么人总到失去才发现,啊!不行,我还想再看他一眼。他还想再看他一眼。一眼就知道了。〖秋〗守侯35end新娘走在红色地毯上,搭着父亲的臂弯,缓缓走着。美丽不可方物。新郎在等着她。隆重的庄严的时刻,序曲声中,数百名出席的宾客都在心里称羡这对佳偶。只要回答完愿意与不愿意,他们就是一体。寂静里,神父说完前面一长串祷告,终于面向男方,问出关键,“你是否愿意娶她为妻,无论生老病死--”毫无异议。多美丽的新娘,对英俊的新郎。天生一对。“吱嘎”响了,教堂的铁门被缓缓推开,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迟到的人不被获准进入。“无论贫穷富贵--”后排的人不由转头望,是哪个糊涂虫,到婚礼结束才过来报到?--穿着绿色的礼服,挺拔的身材,精致又优雅的人物,从铁门中间出现,渐渐合上门,就停在那,面无表情,光看着前面的俪人,眼神如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