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他喘着气平复呼吸,开口说道:“我真蠢,天啊,我真蠢。”他垂下双手,露出哀伤的面容,风尘仆仆的脸上泪水纵横。他提起手背抹过脸颊,但泪水仿佛不受控制,从眼中不停淌下。
“起事失败了,我的子弟兵任人宰割,在树林里腐烂……我竟然为了一匹马在哭!老天,我真蠢。”他摇摇头,低声说道。
老亚历克长叹一声,手吃力地滑下詹米的手臂。“小伙子,你还能哭算好了,我已经没感觉了。”
老亚历克笨拙地屈起一条腿的膝盖,又坐下来。詹米站了一会儿,低头望着老亚历克,泪水依然无法遏止地滑下脸颊,仿佛雨水刷洗过光滑的花岗岩石板。然后他握住我的手肘,不发一语,转身离开。
走到马厩门边,我回头望亚历克。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身影幽暗、弯腰驼背,裹着苏格兰披肩,还睁着的那只蓝眼睛,就像另一只一样空洞无光。
士兵四散在屋内,面容憔悴、精疲力竭,努力想忘掉噬人心骨的饥饿感,也想多探听迫在眉睫的那场浩劫。这里没有女人,陪氏族族长来的女眷都安全送走了,迫近的灾厄投下了一道长长的阴影。
詹米喃喃和我说了几句话,就走向王子目前暂住的区域,留我在门外。我跟着詹米前去对事情没有好处,于是我在房子中静静走动。屋里有低沉的呼吸声,来自沉睡的人,并且气氛凝重,绝望消沉。
来到顶楼,我发现了一间小杂物间,里头摆满零碎废物和不要的家具,此外一个人也没有。我蹑手蹑脚走进这个放满奇怪杂物的小房间,觉得自己像一只老鼠,在巨大神秘的力量下脱柙而出、毁灭世界以前,想找个避难之所栖身。
房内有一扇小窗,窗外是灰蒙蒙的早晨。我用斗篷一角擦掉一扇窗格的污垢,但屋外除了浓雾,什么也没有。我把额头靠在冰凉的玻璃上,远方某处就是卡洛登战场,但除了自己朦胧的倒影,我什么也看不见。桑德林汉姆公爵离奇死亡,死状凄惨,这件事我知道查理王子已经听说了。我们北上途中遇到的每个人都提到这件事,所以我们可以安全地再次现身了。我们到底做了什么?我也不晓得。那一晚之后,詹姆斯党人的志业是不是从此毁在我们手上?还是我们无意间救了查理王子,让他逃过英国人的陷阱?我伸出手指划过雾气弥漫的玻璃,擦出吱吱的声音,记录又一件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的事。
似乎过了很久,我才听到房外的脚步声,落在未铺地毯的楼梯上。我走到门口,看到詹米走上楼梯平台。只消看一眼他的脸,我就明白了。
他脸上的颧骨凸出,因为饥饿而更鲜明,因为愤怒而更锐利。他直截了当地说:“亚历克说得没错。部队正向卡洛登前进,其实他们根本走不动了。他们两天没吃没睡,大炮里也没有弹药,但他们还是去了。”他的怒气突然爆发,抡起拳头往摇摇晃晃的桌子上一捶。几个黄铜小碟接二连三地从一堆家用杂物中跌出,铿锵声响彻阁楼。
詹米的手不耐烦地一挥,抽出腰带里的短剑,猛地往桌子一插,短剑直挺挺嵌在桌上,震得直打颤。
詹米呼吸声粗豪,双拳放在桌上握得死紧:“乡下人说:‘短剑见血,死神不远。’我看到征兆了,他们也都看到了!基尔马诺克、洛奇尔还有其他人都知道。就算预兆全摆在眼前,却一点用也没有!”
詹米双手撑在桌子上,低头盯着短剑。他在这局促的房间里显得异常高大。他心中燃着怒火,随时可能爆发。没想到,他突然抽回双手,往一张破旧的高背长椅上一坐,把头埋在双手中。
“詹米。”我开口,又咽了咽口水。接下来的话我几乎说不出口,但我还是得说。我早知道詹米会带来什么消息,也想过还能做什么。“詹米,只剩下一个方法了,唯一的方法。”
他低垂着头,额头抵着指关节,摇摇头,没有看我。
“不,回不去了。他下定决心了,穆雷、洛奇尔、巴莱里诺,还有我,都劝过他。但军队现在已经站在平原上,坎伯兰已经往德鲁摩西出发,没办法了。”
医术的力量很大,如果一个医生知道怎么用药物救人,也知道怎么用药物杀人。我之前给了科拉姆氰化物,他还来不及用,死时放在床边的桌上,于是我拿了回来,现在就在我的药箱里。经过粗馏结晶的氰化物外观灰白带棕色,看起来并不起眼。我的嘴干涩到说不出话,我喝了随身酒壶里剩的一点酒,酒的酸味尝起来更像苦涩的胆汁。
“还有一个方法,唯一的方法。”我说。
詹米的头还是埋在手里。一路骑来,他已经极为疲惫,而亚历克令人震惊的消息,更是个沉打击。我们在卡洛登大宅绕过一遍,已经找到詹米手下,或说他的大部分手下。他们看起来备受折磨、衣衫褴褛,和身边瘦骨嶙峋的洛瓦特的弗雷泽族人混在一起。在与查理王子谈完,詹米遭受的打击已远超过最后一根稻草。
“什么,外乡人?”他问。
我犹豫不决,但我不得不说。不管我们有没有办法做到,我必须说出这最后一个可能:“问题出在查理王子,他是关键。这场战事,这整场战争,一切都因他而起,对吧?”
“所以?”詹米现在抬头看我,布满血丝的眼里尽是疑惑。
“如果他死了……”我终于说出口。
詹米闭上眼睛,最后一丝血色从脸上退去。“如果他死了……现在,今天,或者今天晚上死了,没有查理王子,就没有开战的理由,没有人下令挥军卡洛登,没有战争。”詹米咽了咽,喉咙细长的肌肉随之起伏。他睁开眼睛盯着我,表情惊骇,低声说道:“天啊,克莱尔,你不是认真的吧!”
我紧抓脖子上那块色泽朦胧、镶着金座的水晶。
去福尔柯克之前,他们叫我去照顾王子,奥沙利文、塔利巴丁,还有其他几位。殿下生病了,他们说是“身体微恙”。我去见了查理王子,叫他露出胸口和手臂,检查他的嘴巴和眼白。
是坏血病,还有几个营养不良的问题。我是这么说的。
谢里丹愤怒地说:“胡说!殿下怎么可能像普通农夫一样得瘙痒症!”
我反驳:“他一直吃得跟农夫一样,甚至比农夫吃得更差。”农夫没有别的可以吃,只好吃洋葱和包心菜。殿下和他的顾问对这些寒酸的食物不屑一顾,多半吃肉,很少吃别的。我环视四周吃惊又生气的面孔,大多数人都出现缺乏新鲜食物的症状。他们的牙齿松动掉落,牙龈柔软出血,脓泡在殿下白皙的皮肤上大肆蔓延。
我很不想交出含丰富维生素c的宝贵玫瑰果干和干燥莓果,虽然颇为犹豫,但基于救人的本能,终归还是建议用果干为殿下泡茶。但是他们毫不客气地拒绝,我明白他们会找阿契·卡梅隆带着一碗水蛭和柳叶刀,以放血的方式来减轻王子殿下的瘙痒症。
我试图说服詹米:“我做得到,我可以帮他调一剂。我甚至可以想办法让他喝下去。”我的心脏就要跳出胸口,一时间我感到呼吸困难。
“如果他喝完就死了呢?天啊,克莱尔!他们会当场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