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不算贫民窟,但也相去不远了。我小心翼翼跨过一大摊污水,这是楼上从窗户直接把夜壶倒下来的污物,恐怕要等下一场大雨才能冲刷干净。
兰德尔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才没滑倒在泥泞的鹅卵石上。但他一碰我,我就全身僵硬,而他也立刻抽回了手。
兰德尔见我盯着摇摇欲坠的门柱,辩解道:“我租不起更好的房子,但屋里其实没那么糟。”
是没那么糟,屋内经过一番布置,至少还算舒服。房里有大水盆,有水罐,一张厚实坚固的桌子上摆了面包、乳酪和一瓶酒,床上有羽绒睡垫和几床厚厚的棉被。
床上的人因为剧烈咳嗽而发热,把棉被掀开了。他满脸通红,咳嗽的力道把坚固的床架震得摇摇晃晃。
我走到窗边,不顾兰德尔阻止,一把推开窗户。冷空气灌进这令人窒息的房间,把没梳洗的身体、肮脏的床单、满溢的夜壶发出的臭味吹散不少。
亚历山大咳嗽渐缓,涨红的脸色逐渐恢复苍白。他的嘴唇带点暗蓝,胸膛剧烈起伏着,想努力把呼吸缓和下来。
我环顾房间,没看到适合的工具,便打开医药箱,抽出一张僵硬的羊皮纸,纸的边缘有点磨损,但还可以用。我坐在床边,面带微笑要他放心,一切交给我。
他努力压抑,尽量不在说话时咳嗽:“真谢谢你……愿意……过来……”
我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不要说话,也不要忍咳,我得听听你咳嗽的声音。”
他的上衣已经解开,我掀了开来,看到他胸膛凹陷得十分严重,几乎是皮包骨,从腹部到锁骨的肋骨根根分明。他向来羸弱,但去年这场病让他更形消瘦。
我把羊皮纸卷起来,一端靠在他的胸口,另一端凑上我的耳朵。这具听诊器固然粗陋,但效果绝佳。
我要他深呼吸,好让我听诊各个部位。我甚至不必叫他咳出来,可怜的孩子。
“请你趴着。”我拉起他的上衣继续听诊,轻拍他的背部,听听两边肺部的共鸣声。他裸露的身体摸起来又湿又冷。
“好了,请翻身躺好,现在放轻松。放心,这一点都不痛。”我一边安慰他,一边检查他的眼白,看到他脖子的淋巴腺肿胀,舌头长满厚厚的舌苔,扁桃腺也发炎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有点黏膜炎,我会泡点药草帮你治咳嗽。同时……”我一脸厌恶,用脚尖指着床底下有盖的瓷壶,看着门口那个背脊挺得笔直、像参加阅兵的人。
我朝兰德尔命令道:“把这拿去倒掉。”他怒目回视,但还是上前弯腰拿起夜壶。
一看兰德尔走向窗边,我厉声说道:“不要从窗户倒!拿到楼下。”他看也不看我,就转身离开。
门关上后,亚历山大短促地吸了一口气,微笑望着我。他脸色苍白,淡棕色的眼睛发亮,皮肤近乎透明,简直像绷在头骨上。
“趁乔纳森回来前快告诉我吧!我得了什么病?”
他乌黑的头发因咳嗽而蓬乱,我勉强压下心底涌上的情绪,轻轻为他梳拢头发。我不想告诉他,但他显然已经知道了。“你得了黏膜炎,还有肺结核,也就是肺痨。”
“还有呢?”
我直直望着他的眼睛说:“还有心力衰竭。”
他一只手轻轻放在心口。“我有预感……自己是得了那一类的病。我的心脏有时会在胸口直跳……就像一只小鸟。”
我不忍看他的胸口费力地起伏,轻轻帮他扣上衣扣,绑好领口系带。他苍白而修长的手抓住我。
“我还有多少时间?”他的语气很轻,听起来几乎是漫不经心,好像只是有点好奇。
“不知道,真的,我没有办法预估。”
“但没多久了。”他补充道。
“对,没多久了。也许几个月,但大概可以肯定不到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