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医生,”他想,“虽然我会被这该死的病打败,但是,我的病痛和死亡至少可以为同伴们提供一点什么,总有一天,我们将战胜它。我现在可以幻想一下,当胜利号角吹响的那一天,有多少人可以受益。哈,到时候的医生可以说,‘哦,parkn’sdisease,小问题,不要担心,我们可以解决它。’”每每想到那一幕,宁平的心情就会变得很愉快,眼睛闪亮,嘴角上翘,充满斗志。
当然,对于人类的老年来说,parkn’sdisease并非唯一更非最险峻的一种困境。还有ad,alzheirdisease,就是人们说的老年性痴呆。从近事忘起,慢慢会丢掉全部记忆,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最后昏迷、死亡。雪菲不幸就碰上了这一款。
雪菲是从一个月以前发现自己有问题的:开始是忘记钥匙,忘记化妆,各种漫不经心,由于生活中一直有保姆,这些很容易被忽视。让她悚然而惊的是有一天她居然兴致勃勃要亲自去接女儿放学,十几分钟后,她忽然想起,她女儿的女儿都已经大学毕业了。她坐在沙发上,出了一身冷汗,几乎是颤抖着手指拨通医生的电话——她需要一个全面的体检和测试。
几天以后,她给姐妹们发了电报,让她们全部赶到她处。
“我有很大的可能性患上了ad,当然,现在症状还很轻微。”雪菲说,“我想,你们大概对这个病都有一定了解。我会逐渐失去记忆,失去生活自理能力。这个过程有多长谁也不知道。我说不定会在不记得你们也不记得自己的情况下再存活许多年。啊……不,我叫你们来,不是为了告别,还没到那个时候。我是想趁现在还勉强头脑清楚,有判断能力的时候,把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同你们商量。还记得我们在爱丁堡的那次谈话吗?回来以后我又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能够走到现在,不仅仅是运气——最起码,我们必须努力挣扎,即使遭遇最坏的情况,也永远不曾放弃挣扎……”
雪菲想要把自己一半的财产用来设立一个基金,专门帮助那些“一直不曾放弃挣扎”的女性。她想同姐妹们商量的是这个基金的宗旨和操作方法。
“我估计我自己大概没有充足的时间去设想具体的操作方案了。原本我是想亲自参与到具体事务中去的。现在看来大概是不行了——现在迫在眉睫的是先把章程立出来,我得把钱先拿出来。”雪菲在房间里来回焦躁地走,“说不定很快,我就不具备这方面的能力了。”
是的,这是雪菲的心愿。这是她在丧失记忆之前想要做的最急迫的一件事。大概是从金宝拿出那个硬币的那一刻开始的,她当然忽然想到:她们做了这个,我们又可以做点什么呢?在自我或者说个体已经衣食无忧的情况下,在不再需要挣扎的情况下,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呢?她拥有大笔的财产,除了当年张雪亭为每个孙女辈备下的以外,她还有父亲为她留下的,这么多这么多的钱,难道仅仅用来穿戴吗?难道全部留给孩子们吗?不,孩子们用不了这许多,它可以用来做一些别的事。用来帮助一些值得帮助的人,女人。是的,她为她的基金准备的第一条限制就是:女性。因为没有谁比她们这帮姐妹更清楚,女性的生存和发展有多么不容易。先要经济独立,还要心灵独立,然后是社会的影响力。在这几条的前面,还得有死也不放弃的向上的意识。这条路很长很长,很难很难。
“我明白你的意思。”宁秀眼眶发红,她明白雪菲的意思,即使雪菲解释起来很困难,反复寻找措辞,叙述也稍嫌混乱。但她明白她,就像她明白宁平。就像她知道,坐在这里的姐妹们全都明白。
最后,她们商定,成立一个基金会,资金来源于雪菲的一半财产,丽菲、小凤仙以及金宝瑞士银行中没动的那整笔钱。云铛雪铛出资金额是那笔钱的三分之一,宁秀出资的是燕飞名下的三分之一,“妈妈一定没有意见”,她说。
“帮明铛也登记一点。”小凤仙说,“五万美金吧,我先给她垫付。让她以后还给我。”这时她们都不知道,十年以后,明铛与金宝重逢在上海,又追加资金五十万。那时,据说她刚从俄罗斯倒回了两架二手飞机。
基金会的宗旨是帮助“有强烈意愿独立向上的华裔女性”。基金会将为这样的女性提供低息贷款和必要的知识及资源支持。她们放弃了无偿帮助这个念头,“承担贷款是一种责任和能力。”金宝说,“外婆一定也会赞成这样的方案。”是的,如果张雪亭还在,一定也会赞成贷款而不是无偿的捐助——人终归必须靠自己站稳了,也必须有智慧和勇气为自己的将来承担经济方面的责任。为了保证基金会的长久运行,一部分资金将被用来投资。具体投资方向及运作方式将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
她们花了几天时间商定框架,再约了律师讨论细节,然后很快注册了基金会。雪菲将资金转入以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最舒展的笑容:“现在好了。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们——我亲爱的妹妹们。我可以安心地应付我自己的问题了。”
小凤仙看着雪菲,还是难以克制心里涌上来的悲伤——如果雪菲确诊为alzheirdisease……那将成为她今生最严峻的课题,疾病将夺走她的美貌、记忆、能力、还有尊严。呵,生之多艰……命运面前,人力是如此如此的无奈……一念至此,简直觉得又疲倦又绝望。
“不用这样子。”雪菲微笑着安慰她,还有和她一样的别的妹妹们,“我已经赢了一大半啦。这件事办好,别的,都是细枝末节了。如果我不再记得你们,至少你们还记得我呀!另外,放心,十年前我就自己买了一家养老院,条件非常好。我还为自己指定了监护人组,子女代表、丽菲以及一个律师。将来如果我丧失认知和自理能力,重大事项要三方签字同意才行。另外,遗嘱我也立好啦。”她轻快地说,“最后,我绝不放弃。我会拼命反抗这该死的病的。老天给我开了一次后门,说不定看我努力,会再给我开一次的。啊,对了……顺便告诉你们,这家养老院也给你们预留了名额并且预付了费用,如果你们愿意,将来我们还可以住在一起,打打牌唱唱歌,闲得无聊还可以别个苗头啥的……”
“谁的苗头也别不过你。”丽菲笑着说,“我居然现在才发现,你比我想象的厉害太多了!”
“嗨,不到最后关头谁也看不出的,”金宝说,“我现在还记得当年叮当那事,简直叹为观止!不过,大姐你也让我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你很了不起……我仰慕你。”
“附议。”雪铛举起一只手。
“我也附议。”云铛说。
“再来一个附议的……”小凤仙说。
说着说着,大家笑成了一团,就像年轻的时候一样。前路多艰,切,那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