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十余年前,还只三十余岁的黄庭坚,就写下了药方帖,详细记录了制作“婴香”的配方。“婴香”并非肇始于宋代。隋唐以前,“婴香”之名就有记载。黄庭坚不喜传统婴香方子的酷烈,加以改良,取气味清远之角沉,又去檀香之气,使得合成出的香丸焚烧时,气味淡雅了许多。不过,就算姚欢这样的门外汉,也闻得出,今日打香篆用的香膏,既热有梅香,就应该不是婴香。果然,一身灰绛纱丝氅的黄庭坚开口道:“故地重游,难免忆起元祐年间的情形。苏学士当年,甚爱韩魏公即北宋名相韩琦府里的一款浓梅香。仲豫啊,你父亲当年明知我有香癖,得了浓梅香的方子却不告诉我,定是因为我嘲笑他写的字,又扁又肥,宛然石压蛤蟆。”黄庭坚的左边,坐的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的李格非,右边坐的,就是苏轼次子苏迨苏仲豫。黄庭坚与苏轼的情谊,亦师亦友,世人皆知。故而,对着可唤一声贤侄的苏迨,黄庭坚当着众位友人的面,大大咧咧开他父亲一句玩笑,没什么不妥。苏迨对这些性情洒脱、舌毒心善的叔叔伯伯们,也不陌生,遂一改方才与姚欢交谈时的温厚,爽快地“反击”“还有此事?愚侄不知。愚侄倒是记得,父亲评黄公的字,更如树梢挂蛇。”苏轼的书法,字形宽阔肥腴,黄庭坚的书法,字形瘦而飘逸。果然一个是“石压蛤蟆”一个是“树梢挂蛇”当真形象。姚欢听到这里,差点笑出声来。没想到,史书上这些人大咖,私下互相怼起来,也是这般欢脱如幼儿园小朋友斗嘴呐。只听席间众人,畅然哄笑一番。王诜抿嘴揶揄道:“鲁直,你果然既鲁且直。难怪今日非要在我这园子里焚一次浓梅香,是要讨回一口气来?”黄庭坚道:“唔,虽然我后来还是弄到了韩魏公的浓梅香方,不过,此刻诸位闻到的这梅香,不算姓韩。我去了一两味,又加了一两味,梅香之前先有桔意,岂非正和如今的节令?”他说到这里,忽地指着面前的两碟小菜,向王诜赞道:“王公今日招待吾等的美馔,也颇有趣致呐。这猪肚、猪腰和鸡脚掌,吃来竟如老夫所制的香一般,有前、中、后三味,前味甜咸适口,中味清酸似有山楂味,后味略感辛辣。咳,王公,贵府可总算是换了厨子咯。”都是多年老伙伴,平素亦有宴饮,王诜与黄庭坚的交情,不逊于和苏轼的。王诜听了黄庭坚那最后一句,不又笑起来:“鲁直,莫非老夫从前请你吃酒,你从未吃饱过?”不待黄庭坚接话,坐在王诜邻案的遂宁郡王赵佶,忽地露了少年稚气,吸着鼻子道:“姑丈,什么肉,香气这般烈。”问话间,众人但见,穿着红、黄、青、蓝、金五色襦裙的小婢女,每人手捧一个泛着青竹温润光泽的大箧盘,上覆深碧色的大张荷叶,袅袅婷婷行至宴饮案几旁。婢子们先端着盘子,依次给主人王诜过目。王诜此前听高俅大致汇报过沈家的菜单。他起初听到有猪下水鸡脚爪之类,颇为疑惑,但高俅这个人精,提到来的客人,既有黄庭坚、李格非这样的苏门中人,又有苏轼的二公子,而苏轼当年在黄州时恰恰将猪肉做得风味十足,园中宴饮,如悠游郊野,吃些外头饭食行的风味菜,既能换换口味,又是个遥念苏学士的话头,不是更好?高俅这么一扯白,王诜想想也有道理,待看到今日头几道上来的菜式,猪腰鸡脚都不但卤得入味,而且腰子无筋膜、鸡脚无细骨,吃起来不失斯,还得了黄庭坚的赞许。更有那莴苣蕈子菘白之类的素菜,都分为猪油和豆油不同烹制,显是完全考虑到了晏几道和宇黄中那一老一小两个茹素者。王诜已然对沈馥之与姚欢的厨艺与心力十分信任,本来都懒得细瞧那竹筐子里头装的肉食蔬菜究竟是个什么做法,唯听到遂宁郡王赵佶那声喝彩,方也发了好奇,打量起筐子里的鸡鱼猪羊来。王诜尚未看个分明,黄庭坚已发声道:“这些肉蔬里,可是添了大食番客的香料呐?”闻香大师黄庭坚和咖啡豆“这位沈二嫂和她的甥女姚大娘子,就是妙成今日宴席的功臣。”王诜命李氏,将沈馥之和姚欢请过来后,朗声向在座的宾客介绍道。又侧头对沈、姚二人笑道:“黄鲁直黄公,他是个香痴,头一个嗅出,你们这烤制的鸡子羊肉里,加了西域香料。沈二嫂,还不快将你家烤肉的香料包,拿来给他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