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夏去秋来了。曾纬骑着雪青马,走了百来步,对跟在身边的曾府小厮道:“你先回府,我须跑一趟国子监。”这小厮是个极为伶俐的,知道四郎定是有什么事要办,不让下人跟着,遂喏喏道:“四郎今日吃了酒,骑马务必小心,若有什么闪失,小的只怕要被揭去一层皮哩。”曾纬略有些不耐地冲他挥挥手,小厮忙伏在马背上行个大礼,一抖缰绳,策马离开。曾纬瞧他跑远了,翻身下马,牵着爱驹闲步而行,又走回了王诜府邸附近。他站在一座小寺门口槐树下的食摊儿后,遥遥望着王府前的情形。先是张尚仪出来,带着那个怀抱画轴的青衣小内侍,钻进马车。片刻后,王诜陪着赵佶和一个白发老妪,亦步出门来。那白发老妪,想必就是今日高俅说起的公主乳母,现下望去,这老妇捡了一命,竟还是气未消似的,径直登上了遂宁郡王的雕车,倒是遂宁郡王,还回头与王诜作揖道别。曾纬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见到沈家人出来。他看到沈馥之满面喜色地与高俅说着什么,姚欢则安静地跟着,有些缩脖子佝背的姿态,略显得精神不济。她是穿少了觉得冷,还是忙碌一天太累了?曾纬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纤丽的身影,默默地猜测。他多希望,此刻看起来自由来去的他,回到这里,是在等她。带她去东大街的夜市逛逛,或者去汴河边看看那些灯火通明、恍若仙舟的游船。或者带她去帽衫儿店,挑几件衣服首饰。她每次出现在他面前,穿得都像个不够颜色画的摩喝乐泥人儿,就算头一次去曾府,穿的锦衣,也是暗沉沉一片。她若换上这个年纪的女子常穿的水红杏黄湖绿的衫子褙子,比如今日李格非那千金一般,定会更加好看。曾纬胡思乱想一番,直望见沈家的骡子车也走没了影儿,才轻轻叹口气,离开了大槐树,去见他要见的人。曾纬暗会张尚仪(上)曾纬踏进这间不大不小的正店酒楼,开封城临近傍晚的街市喧嚣声,就被隔在了外头。店的一楼只摆了五六张桌子,其中两张,还隐在几幅设色绢画屏风后面。店里的摆设与餐具,从梅瓶到碗碟,无不透着精致。靠墙的案几上还焚着香,也不知是哪个贵胄之家传出的方子,清淑如莲,教人乍闻之下,仿如泛舟荷塘。曾纬进门时,就迅速地扫了一眼。一楼只两桌客人。一桌是三个中年男子,其中一个腰间拴着牙牌,显然是为另两个锦袍商人在说合交易。另一桌是一对中年夫妇,衣着亦富贵体面,夫人正抬手为夫君斟酒,腕上的白玉镯子泛着莹润的光芒,瞧着不是凡品。这是此间酒楼的常态。不扎彩棚的门廊,不站在门口吆喝的伙计,食桌稀疏的摆放方式,门口一望便知造价不菲的陈列装饰,无不高傲而冷淡地向外传递着信息:酒楼的主人不太在意买卖是否能谈得上兴旺二字。今日的两桌客人,说不定,也是反倒看中了此类饭馆的清净少客,才落座的。或为了谈生意隐蔽些,或为了琴瑟和鸣的一顿晚食不受大酒店那种笑闹声的打扰。店里的小伙计看清是曾纬,迎上来轻唤了声“四郎”曾纬闷闷地应了一声,目光转向楼梯,小伙计会心,禀道:“贵客在上头。”伙计引曾纬上楼,在雅间里坐了,又问:“四郎用些什么?”曾纬怏怏道:“吃了一天了,刻下什么都吃不下,你煎一碗浓茶来,我醒醒酒。”反正是自己家开的饭馆,别说进了包厢只喝一碗茶,就是什么都不喝、直接躺下睡觉,小伙计也不会说什么,还得殷殷地拿来丝被。当然,曾纬不是来喝茶,更不是来睡觉的。伙计端来茗茶、又退了出去后,雅间内的木栅轻轻一响,尚仪局张氏从隔壁那间走了进来,坐于曾纬对面。“我今日在西园瞧着,四郎的胃口还真好。不过,那个小厨娘,烤肉的手艺确实不错,我也吃得比平日里多些。”张尚仪说话的时候,下巴颏稍稍翘了起来,眼神也不像在雅集上那么端严冷冽,而是透着若有似无的一丝妩媚。曾纬碰触了一下她的目光,立刻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皮,端起茶盏啜饮起来。这张氏确实姿容动人,难怪父亲……张氏又意味深长道:“曾家,挺爱收义女的。”曾纬两道剑眉蓦地拧了起来,神色肃然道:“张尚仪有话要我带给父亲,便直说吧,再拖些时辰,宫门关了,张尚仪莫非想回我曾府就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