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荀非雨睁开双眼,灰白的头发从肩上垂下来,已经落在了地上,他搂住那匹狼,缓缓扯出一个不太熟练的笑容,吐字也有些含糊,“我们出去跑两圈吧。”日色正好,云朵堆叠在天空上,投下一片阴影。正当夏季,高原上各色的花贴着地皮绽放,为首的银灰狼犬跑在前头,后面跟着一群小狼崽子,带动没过四足的草原翻出层层叠叠的浪。直至跑到雍错湖,白狼才停了下来,与天狗一同坐在浸没枯枝的水岸边,看日色在宝石般的湖泊中垂下一片粼粼倒影。岸边一棵枯树上扎满了纸蝴蝶,荀非雨变回人形,拉紧身上耷拉着的绛红袍子,靠在树干旁展开了这只白蝴蝶,里头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女声,她的声音带着点儿怯懦:“你好……天狗,这里是特监局联络员c1057号。”重建的妖监会从“妖鬼监督管理委会”更名为“特案监察局”,并入警察组织。沿袭自第一代总局长岳明漪的习惯,每年三月和八月会定期往海子雪山方向投送一只蝴蝶,询问天狗近况。上一个联络员荀非雨记得是个男人,这一次居然换成了一个女孩儿,听声音,年龄似乎也不到二十:“嗯……这才七月,你们不应该送蝴蝶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但这是您曾经的朋友拜托的事情……”“朋友?”“前特监局副局长孙梓先生病危了。”“……”“他……一生未婚,没有亲眷,只希望您能来北京送他一程。”沉默了好一会儿,荀非雨才应了声好。他抬手将蝴蝶扎入树枝之中,枯萎的树上仿佛扎满了送丧的纸钱。正当他想要往回走时,肩膀却被一双手扶住,宗鸣安静地站在荀非雨身后,低声说:“你这幅样子会吓到他们。”垂到地上的灰发,毫无打理痕迹的胡茬,人类的样貌连荀非雨自己也不太熟悉了。他只是偶尔才看一看那台老旧的电视,不过新闻也还是老样子,娱乐花边越来越多,明星的讣告似乎比英雄更受到关注。电视剧里的面孔他已经认不出来了,于是索性不看了,只是偶尔还需要一点声音,提醒自己不能忘记根本上的人性。原先带来的衣服也已经朽烂,现在身上所穿这件来自于一位绕山祈福的喇嘛,那人被群狼所围,得到荀非雨搭救后偶尔也来这里拜访,不过二十年前送来两身衣服和一串绿松石夹天珠后,便再也没有出现过。荀非雨低头盯着自己布满尘垢的手,闭上眼褪下自己的衣服,走入雍错湖中。冰凉的湖水浸没头顶,映出天幕的云影似乎笼罩到了自己身上。雾气掩盖着天狗赤裸的身形,与水同样冰凉的手捞起一缕长发,又轻又缓地搓洗着。荀非雨略一怔忡,浮出水面看着其中的倒影,轻声说:“我记得以前……好像也有人给我洗过头发。”太久了,那个人的面容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只有那模糊的轮廓和坚定的眼神,就像高原上格外明晰的月亮。宗鸣没有应答,琼枝在他手上凝成一把刀,将那枯草似的头发削去,他靠近荀非雨的正面,点点刮掉男人脸上的胡子,这才看清了荀非雨的模样:约莫三十多岁的面容,眼神却像是已经死去的人,了无生机。狼群静默地在湖边守着,荀非雨多年来都没有如此靠近过宗鸣,这时却缓缓抬起手,托住那张直至现在也模糊不清的脸:“很快,这世界上记得我的……就只有你了。”特监局创立第二年,岳夏衍因多器官衰竭而死;第十三年,程钧在狱中因肝癌去世;第二十年,岳明漪终于在医院迎来了痛苦的尽头。至于荀非雨的父母和长兄,也在那二十年中相继去世。唯一留下后代的白落梅,她的女儿也在一场火灾中因救人去世,年仅23岁。常世之中只剩下一个孙梓,他在北京孤独地活着,每年都借蝴蝶同荀非雨说说话。“你送走了多少人呢?”时隔多年,荀非雨第一次向宗鸣发问,“我似乎……开始理解你的孤独了。”宗鸣眼神微微一亮,只是摇了摇头:“不去想就会好一些。”放弃一切的感知,什么都不去参与,游离在这世界之外才能得到名为“麻木”的解脱。但这个方法对荀非雨来说不凑效,就算不与人接触,帐篷之前的草堆之中躺着的狼也是一代又一代地更迭着。现今的狼王是雪球的后代,它继承了雪球的白毛和忠诚,但它也不过短短二十年的寿命。从它们出生到死亡,荀非雨似乎已经看了无数次:“我……”他话音顿了顿,“算了,去北京吧。”六院的干部病房是单人间,门口守着十余位警卫。联络员c1057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她手头只有一张天狗几十年前拍摄的照片,此时她站在六院楼下,看到那一头银灰的头发立马眼前一亮,快步跑过去向那个男人伸出手:“你好先生,我是联络员c1057,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