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抬起头,眼中似是隐隐有水光流动,她的声音有几分恍惚,定定瞧着几步外的北堂戎渡,怔怔地道:“……嗯……”话音方落,就听一阵环佩丁冬的促疾杂响,女子搅裙快步行至北堂戎渡面前,一言不发,直接伸手将那和她差不多高的少年,一把紧紧搂进怀里。
那女子只是紧搂着北堂戎渡,似是要从他身上觅得一点可以支持住自己的力量,北堂戎渡被拥进这样一个软玉温香的怀里,饶是他心性坚稳,此刻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慨唏嘘之意,却又忽然笑了一声,轻轻叹道:“这世上的事,还真是巧……”
女子并不答话,只是牢牢揽北堂戎渡入怀,她的手指那样凉,就仿佛是在冰冷的潭水中浸过一般,北堂戎渡也没再说什么,只用手轻拍着她的背,意似安慰。
半晌,有声音平静地响起:“……我要去见你娘。”女子声音虽稳,然而北堂戎渡却知道她此刻的心情,却未必有这样平静……北堂戎渡轻轻推开对方的怀抱,摇了摇头:“……我娘已经过世很久了。”
女子脸上的神情凝住了。她仿佛极力想要镇定下来,用力抿住娇红欲滴的朱唇,两只手有些神经质地抬起,给北堂戎渡杂乱无章地胡乱整理着衣襟,没动几下,却忽地手上力道一岔,顿时就扯掉了少年衣襟上缀着的一颗琥珀珠子。一双雪白的纤手停了下来,女子的声音有些哑涩,手指紧紧捏着那颗琥珀,似是要把它捏碎了一般,一字一字地慢慢道:“……你娘她,死了?”
北堂戎渡轻声道:“嗯……她已经过世好几年了。”女子忽然转过身,一言不发,船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她缓缓说道:“……我姓许,许昔嵋,是你……外祖母。”
北堂戎渡眉梢一动:“昭华夫人……摩月教教主?”许昔嵋回过身来,没说话,面上似乎有一分浅笑,神色沉静而安详,只是眼角,依稀有一缕几不可觉的残余水痕,一颗晶莹的泪珠盈于她如鸦翅一般的睫毛上,摇摇欲坠。她伸出手,柔柔地抚摩着北堂戎渡的脸,一遍又一遍,细细端详着少年俊秀无双的面孔,眼神柔和得就像是春日里刚刚化冻的溪水:“原来我还有一个外孙……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好孩子……”
北堂戎渡用手指替她轻轻拭去了眼角残余的水渍,微笑道:“您长得可真漂亮……我娘很像您。”许昔嵋的眼角有淡得几乎察觉不到的一两条细纹,似浅浅的一抹花影,慢慢摩挲着北堂戎渡的脸颊,含笑柔声道:“是吗。”
许昔嵋毕竟并非寻常人,很快就完全平静了下来,恢复了先前时的模样,她携着北堂戎渡的手,在一张贵妃榻上坐了,两人一起絮絮说着话。
刚说了没几句,许昔嵋的笑容就突然凝滞在了脸上,她忽地握紧了北堂戎渡的手,目光犀利如冰:“不对……刚才我一时心神激动,没有顾得上注意到……你,你娘怎么会是她,你明明,你爹明明是北堂尊越那个小子,他们两个是兄妹,都是北堂晋臣的种!”
北堂戎渡眼底的神情一凝,突然就淡漠而笑:“是,我就是他们俩生出来的,他们两个以前不知道这事,后来我娘知道了,就死了……祖父当年只说我娘是在外面收留的养女,堡里的人,从来都不知道我娘的身世。”说着,就一一将从前之事全部告知了许昔嵋。
“……北堂晋臣你这畜生,害了我还不够!又害了我女儿!”许昔嵋猛然一掌拍碎了身旁的木质扶手,胸口剧烈起伏着,“你这混帐东西,混帐……”她忽然又凄厉冷笑一声,咬牙道:“好,好孩子,你做得很好,那姓安的贱人害死你娘,你就应该这么炮制她,叫她和她肚里的孽种一起死!只可惜我不在,不然我不会这么便宜了她,定要将她投入教中的虿盆,受尽万蛇噬身之苦而死!”
北堂戎渡摇了摇头,道:“我已经报了仇,母亲也已经逝去多年,您就不必再想这些陈年旧事了。”许昔嵋看着少年,情绪平复下来,不觉幽幽叹了一口气,抬手轻轻抚着北堂戎渡的脸:“我可怜的孩子,从小就没了娘……北堂尊越他,对你好不好?”
“父亲对我很好,您不用担心。”北堂戎渡露出一点笑容:“倒是您身为教主,不是一般应该在苗疆总教那里吗,怎么到这儿来了。”许昔嵋云鬓如雾,爱惜地摸了摸少年的头发,声音如同流水潺潺:“我身为教主,却没有儿女,因此这回出来,就是要去寻资质极好的孩子带回总教,精心培养,日后来继承教位……现在好了,我有了自己的亲外孙,还要再去找什么人?”北堂戎渡笑了笑,没说什么,许昔嵋对他越看越爱,只不过在端详了少年一阵之后,不免又勾起往事,因此渐渐就有些唏嘘,道:“你长得确实很像你祖父,当年他有事在苗疆停留,无意中与我相识,那时候我多年轻啊,才刚刚十五岁……而现在,我却已经老了。”
她说着,含笑将北堂戎渡揽住,温柔地用手摩挲着少年的脊背:“只可惜教中的弟子虽然不拘是苗人还是汉人,就连教主也不一定就是苗人担任,可我,却是实打实的苗女……苗人向来都是一夫一妻,可那时你祖父却已经娶了亲,当时教主便是我爹,他知道你祖父已经有家室之后,坚决不肯让我跟他走,可是那时候已经晚了,我肚里已经有了你娘……”
许昔嵋身上有着醉人的香气,北堂戎渡任凭她抚摩着自己的背,知道许昔嵋此时需要把这些话都说出来,发泄一下,因此就顺着她,轻声问道:“那后来呢。”许昔嵋低低笑了,曼声道:“后来?后来我硬是生下了你娘,可是生下没到一天,我爹就告诉我因为不足月,孩子已经死了,我一想你娘确实刚到七个月就被生了下来,出生后也虚弱得很,再加上我爹把一个死婴给我看了,我也看见了那死婴身上的红色胎记,因此就相信了……现在看起来,应该是我爹把一个做了手脚的孩子给我看,却把你娘送给了你祖父,彻底断了我的念头,不然你娘若是让我抚养,我只要一看见她,肯定就要想起你祖父,只怕后来说不定会去找他。”
北堂戎渡想了想,道:“那祖父他怎么后来不和您联系了?不然您也不会不知道我娘还活着,北堂家的男人性情可不怎么好,哪怕是别人反对,他恐怕也会硬带您走罢?”许昔嵋忽然笑了起来,起身走到了窗边,看向外面:“因为我自动和他断了往来……当年我怀了身孕之后,就要你祖父休了他家里的妻子,这样我爹就没有理由再反对我们了,可是无论怎么说,他都坚决不肯,我一气之下,只道他对我薄情,因此就和他了断了关系,以后也就没有再见他一次。”
许昔嵋悠悠轻笑,明晃晃的日光投在她脸上,越发显得肌肤透亮,如同白瓷一般:“我当时对他说‘黄泉碧落,再不相见’,而他那样的人,也果然没有再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