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川光一直认为父亲是怨恨自己的。因为那一天,哥哥原本约了朋友去坂川泡温泉,是他在临行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孩子的奇怪占有欲,非要让哥哥去学校看自己穿上芦花国中校服的样子,雪川辉才鸽了朋友推迟了行程,踏上了那趟夺命之行。结果飞来横祸,活下来的,是最笨最没用最让父亲失望的自己。“别去——”雪川光大喊,没人听得到。他想阻止一家人今天去学校,可谁也看不到他。一切都在原定的时间线上轰轰烈烈地奔跑。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他夺去父亲手中的报纸,他撕掉12岁阿光手里的稿子,他打翻母亲的料理盒,他扔掉哥哥的行李,他甚至反锁上了门,还藏起了父亲的车钥匙。然而他的一家人就好像模拟人生中的角色一样,无论他怎样试图改变,他们都在预先设定好的脚本中运行。他们毫无阻碍地穿过了上锁的门,父亲轻易发动了没有钥匙的汽车,12岁的阿光一屁股坐在汽车后座,正要开口喊哥哥一起——这一幕无数次在午夜里折磨着雪川光泪流满面的灵魂。如果死的人是自己就好了,他这么笨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替兄长活下去呢。此时有一个声音在雪川光的胸腔深处大声喊着——杀死他——只要杀死那个坏孩子,哥哥就不会死了。不知什么时候雪川光的身体开始向12岁的阿光飞奔,杀了他,那个声音不停地呐喊,杀了他,他是让你哥哥丧命的凶手。只要他死了,一切都能挽回。雪川光冲到汽车后座,掰开车门,把兀自欢笑撒娇的少年硬生生拽下了车。少年毫无反抗,仿佛固定捏好的模拟人物程式,脸上的笑容都未曾消失半分。那样天真任性的笑,好讨厌,好可恶,就是他,害死了哥哥!雪川光伸手掐上了少年的脖子——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自己。准确地说,是他衬衫手腕上的袖扣表面,倒映出了他自己的脸。雪川光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不,那不是他自己,漂亮的银色袖扣里,映照出的是一张戴着厚厚瓶底眼镜、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大叔脸,那是——“欲望是张捕梦网,世人都是网中蝶。”他想起了失去意识前,他从大叔嘴里听到的话语。原来,他心底深处的欲望,竟是杀死过去的自己吗?雪川光松开了手,少年阿光又重新回到了车上。汽车被发动,一家人绝尘而去。他失去了最后杀死12岁阿光的机会,可他此时已经猛然意识到——过去怎么可能被改变啊!时间是一条永不回头的长河,没有谁可以逆流而上。就像从生到死永远都是单行线,活下来的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前看,带着逝者的愿望和遗憾,勇敢地走向未来。如果他杀了12岁的阿光,等于是他杀了自己,成为重生神教的新一任牺牲品。雪川光忽然想起羡月楼那位小姑娘甜甜的笑容。小姑娘自称林珰,是店长的妹妹,十分贴心地照顾他起居,雪川光原来的衬衣又是跪又是吐已经肮脏不堪了,他想说洗洗就好,小姑娘直接拿来了她哥哥的衣服给他穿。还说阿光是个好孩子,不要生你爸爸的气啦,你要向前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完全不像是个小姑娘能说出来的话。雪川光就问她怎么就像看透了自己的心事一样,林珰嘿嘿一笑,说哥哥教我说的啦。“但是呢,这个是我送你的哦。”林珰又把一颗闪闪发光的银色袖扣别在雪川光的衬衫腕口,“要是阿光弄丢了我会揍你的!不,我会哭给你看的!”雪川光摸摸小姑娘的脑袋,说我一定好好珍藏。可他食言了。光芒四射的银色袖扣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势崩裂开来,化作星星点点的尘灰消散在眼前。同时破碎的,还有眼前一整个虚假的世界。所有的景象重新如百倍速走马灯一样变换,当雪川光的意识回到身体的时候,他正在被父亲压低了声音怒骂。“你要死啊!啊!没事发什么神经啊!你想死你现在就去卧轨啊!”左右脸上一片疼痛,不用想,又是被父亲揍了。雪川光惊奇地发现自己和父亲正在一个地铁站里,他掏出手机照了照自己,除了脸上被父亲殴打的巴掌印,还有自己脖子上一圈通红的掐痕。在父亲的叙述中,雪川光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接过那本宣传手册后,父亲尝试和大叔聊天,大叔却顾自收摊回家了,于是雪川父子就暗中跟着大叔,一路尾随至地铁站,到这里为止,雪川光都像平常那样,又安静又乖巧地跟在父亲屁股后面,没有任何异样,直到他忽然用力掐起自己的脖子,把大侦探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