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河觉得自己可能睡着了,又觉得没有。总之她是听到了有人说话,才睁开眼睛的。“公主殿下。”那人用平淡温和的语气说:“卦出了。”宋小河睁开眼睛,先是看见了素白纱帐在面前轻飘,殿门大开,清晨的光悄悄探进来,将整个光滑的地板都照得发亮。空中蔓延着一股烟火香气,很像是寺庙里的那种香,非常浓郁。入眼可见的白色充斥着整个大殿。宋小河侧头,就看见纱帐后有一个坐着的人影。“什么?”她开口问。随后那人抬手,撩开纱帐,从里面的座上走出来。此人却是步时鸢。她身着黑白相间的道袍,长发绾着木簪,面容还是一如往昔的苍白,病容依旧。只是这时候的她显然没有那么沧桑瘦弱。她看着宋小河道:“这是殿下问的节♂完整章节』(),那经得住那么多人的夸赞,顿时有些小得意,咧嘴笑了笑。面前的姑娘也道:“多谢公主殿下。我早就听闻过公主的事迹,听到公主今日来宫外,所以才想跑过来看你,想把这个送给你。”她说着,袖中摸索一阵,而后忽然拿出了一朵花。宋小河极为惊讶,微微睁大眼睛接过来一看,竟是一朵正在盛放的洁白木兰。“花?”她诧异道:“你怎么会有花?这是在冬季,木兰早就凋零了。”姑娘就说:“是我找哥哥要的,我要送给公主殿下世上最美的花。”宋小河捏了捏她的脸,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谢兰。”那姑娘笑得露出两行白白的牙齿,说道:“小字采蕴,采薇的采,温蕴的蕴。”宋小河神色猛地一顿,问道:“你兄长,可是谢归?”谢采蕴欣喜道:“公主知道我哥哥?”宋小河没应声,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女。豆蔻年华,比宋小河矮了一个头,看起来还是未长大的小女孩,笑容里全然是不谙世事的纯真。她便是以这个年纪,被村中的人雕成木像,当作天女供奉在庙中。宋小河骑马缓步离开了闹市,身后仍不断传来百姓的高声呼喊,即便是隔得远了,她一回头,还是有人冲她招手,喊声被寒冬里的风送过来,传到宋小河的耳朵里。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声“公主殿下”。她的心情忽而有些低落,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此刻变成了良宵公主,所以心中多了几分为夏国的忧虑。她沉默着回到皇宫处,就看见皇宫的大门边上站着一个人。那人披着雪白的大氅,双手揣在袖中,似乎远远就看见了宋小河,便匆忙动身上前来,但被门口的侍卫拦住。“公主殿下!”那人高声喊,“小民有要事告知!”宋小河驱马到了跟前,才发现那人竟然是谢归。他面容清俊,带着年轻的朝气,黑色的长发垂下来半披在大氅上,面色冻得很是苍白,嘴唇也没血色,不知道在此处站了多久。这时候的谢归并没有宋小河平日所见的那般举手投足皆是从容,他被几个侍卫夹着,正奋力地挣扎,面上满是急色,甚至带着些许央求。宋小河便道:“放开他。”侍卫听令,放开了谢归,就见他匆忙跑几步,一下子跪到宋小河的马前,双手交叠将头弯下,说道:“恳请殿下听小民一言。”这么突然一跪,宋小河还有些不习惯,她挥手屏退了左右的侍卫,对他道:“起来说话。”谢归起身,急急道:“如今城外群妖集结,夏国危在旦夕,唯有交出镇国之宝才可保夏国渡过难关,公主何不照做?”“那东西我不可能交出去。”宋小河一口回绝。谢归倒也并()未强劝,只是拱了拱手,说道:“小民是寒天宗弟子,在宗内修行十余年,而今听闻母国有难这才赶回来,想助夏国渡此劫难,还望公主能让小民尽绵薄之力。”宋小河心说原来谢归竟然原本就是寒天宗的弟子。寒天宗的确是百年的大仙门了,九十多年前,应当正是寒天宗的鼎盛时期,人界各地若有一个孩子被选入寒天宗当弟子,怕是一整个城村都要跟着沾光。夏国遭遇这等事,他又无父无母,大可带着妹妹一走了之,没想到却愿意留下为夏国出力。宋小河看着谢归,他年轻的面容上有一双充满赤诚的眼睛,那是后来的谢归所没有的东西。她道:“你想如何?”谢归道:“我已传信给宗门,向宗门寻求支援,寒天宗乃是大仙门,以除妖卫道为己任,定然不会见死不救,公主殿下只需暂时将城外的妖怪稳住便可。”听起来倒是好主意,但宋小河想了想,问他:“你从宗门回来时,没向寒天宗提起这些事吗?”谢归面色一僵,眸中闪过些许慌乱,而后道:“当时我并不知晓夏国究竟如何情形,只略提一一,宗门并不知事态如此严重所以才并未在意,这次我送过去的信已将情形详细描述,寒天宗定会……”
接下来的话宋小河都不用再听。她早已知道结局,根本没有什么宗门对夏国施以援手,所以谢归这封送出去的信,必定没有结果。而且谢归都亲自从宗门跑回来,一定是知道夏国面临巨大灾难,按照他的性子,怕是多次乞求师门派人来援助夏国,但都未得到回应。不会有援助的。宋小河心里明白。少年谢归对师门的一遍遍请求,换来的都是冷漠的拒绝。宋小河挥了挥衣袖,看着面前这个满心满眼都信任师门的谢归,说道:“不过是几个妖怪,如何能动摇我夏国之根本?待我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一个人就足以将它们杀尽。”她拽动缰绳,催马而动。谢归见状,立马就急红了双眼,疾步跟在马的身侧道:“公主殿下!请给小民一些时间!一定会有宗门派出人手前来相助的!”宋小河哼声道:“夏国不需要那些施舍,更何况我也不会坐以待毙。”她说完,夹紧马腹,驾马离去。谢归在后面追了好一段路,高声着公主殿下,最后被重重侍卫拦住。宋小河回了皇宫后,她疾步寻到步时鸢的殿中,开门见山地问道:“鸢姐,你可知这世上有一种阵法,能够将人转送至别的地方,那我们能不能用这种方法把夏国的百姓全部送走呢?”步时鸢坐在棋盘前,正手执黑子,轻轻落下,“有,不过要传送所有百姓,所耗费的法力巨大,你做不到。”宋小河走过去,说道:“能送走多少便算多少,总好过大家都死在这里。”步时鸢抬头看她,眸光一派淡然,宋小河充满期待地与她对视。却听她启声说:“夏国死局已定……”“哎呀好了好了,我已经知道了,你不用再重复。”宋小河打断她的话,说道:“你只管教我那阵法如何画就行。”步时鸢的最后一子落下,将白子最后的生路断绝,随后起身道:“随我来。”宋小河虽然是法修,但是以她以前的资质,是没有资格学这种阵法的。尤其步时鸢教的还是个高级阵法,看起来就极为繁琐。但也不知道是因为她此刻身在幻境里,还是因为她现在是天赋卓绝的良宵公主,这阵法她看了几遍就学会了,随后来到皇宫旁的旷野之处,按照步时鸢所传授的步骤画下传送阵法。阵法一成,她立即感觉到身上的灵力被不断抽取,翻出一阵阵金光,吸入阵法之中。宋小河顿时感觉浑身疲惫,头晕目眩,甚至有些站不稳,刚走两步就往地上摔了一跤。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爬起来,坐在地上等灵力稍稍恢复些许,才回了皇宫中。回去之后自然是闷头睡了一觉。宋小河不知道这个地方能不能叫做幻境,但她在这里的触感相当真实,有些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不再是宋小河,而是真的良宵公主,由此产生了许多忧国忧民的沉重情绪来。而且时间流逝得很快,在她无事做的时候,比如发呆或是愣神,那么一眨眼极有可能几个时辰就过去了。宋小河坐在高高的墙头上,两条腿耷拉在空中轻晃,手肘撑在墙垛支着脸颊,看着遥远天际的晨曦。她想着,究竟何时才能从这个庞大的幻境中出去。又想着,九十多年前的良宵公主面对着这样摇摇欲坠的夏国,又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呢?两日后,阵法成。城外群妖躁动不安,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频频撞击城门,引得夏国百姓惶恐不安。要么交出阴阳鬼幡,要么出城迎战,两种选择已是迫在眉睫。宋小河知晓此事再耽搁不得,于是将通知百姓前往阵法所在之地一事交给步时鸢,她深知此事不能声张,万一被城外的妖怪察觉,那么这个方法就等同作废了。甚至可能会激怒妖怪,群起攻城门。步时鸢以祭天祈福夏国平安为由召集所有百姓,于是城中所有人放下了手中的事,赶在寒气清冽的日落之时,一同往宋小河所画的阵法之处集合。正当宋小河站在高处看着不断有人汇聚此处时,步时鸢找来,说道:“城门要被打开了。”“什么?”宋小河惊异地皱眉,转头问道:“谁在这时候打开城门?”“民间有个词,叫做多智近妖,妖怪没有殿下想象得那么愚蠢,若想将城中百姓悄无声息地转移是不可能做到的事,而一旦城中百姓大部分人开始往这里汇聚,它们马上就能察觉出不对劲。”步时鸢道:“就算城门有结界它们暂时进不来,但防不住有人从里面打开。”宋小河心中泛起一阵阵寒意,她道:“你尽快转移百姓,我去看看!”步时鸢并未阻拦,而是道:“公主殿下留意巷子,有人在那里等你。”她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下了高楼,翻身上马,挑了行人较少的路策马狂奔,一路赶到城门之处。由于群妖多日撞门和攻城门,这一代基本没有了住户,也没有侍卫看守,偶有几户人家也都听到要祭祀,也都纷纷离家赶去皇宫那边。街道中寂静无声,任何响动都变得无比清晰。宋小河在呼啸的风中,听到了一丝微弱的呻吟。她稍稍勒马,循着那细微的声音而去,发现来自一处漆黑的窄小巷子中。想起步时鸢方才的话,于是她下马,从马背上取下提灯点亮,抬步往巷子中去,还没走几步,就看到一滩赤红的血从里面流出来,那濒死一般的声音也稍稍清晰起来。宋小河催动灵力,缓步上前,随着提灯的光线蔓延过去,她在这窄小而黑暗的巷子中,看到了一个躺在地上,血肉模糊的人。她被那人的惨相吓得双腿发软。只见那人躺在地上,整个胸腔都凹陷下去,肋骨刺出肚皮,下巴被生生扯下来,血流得到处都是,唯有一双眉眼还算完整。只一眼,宋小河就认出,这人是严三谷。因为在进良宵道馆之前的鬼蜮里,宋小河已经见过他这副模样了。只不过那时候他已经是鬼体,现在的他,似乎还吊着一口气。宋小河踩着地上的血蹲在他身边,就见他胸膛正急促又微小地起伏,嗓子里发出一声声极其微弱的痛吟,显然已是濒死之际,不知为何还强撑着一口气不肯死去。“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宋小河用极轻的声音问他。严三谷的瞳孔有些涣散,转动着看向宋小河,眼中的泪混着血,把眼睛染得赤红。他费力地动了动右手的食指,沾着血,在地上缓慢地写下字迹。宋小河低头,将灯挪过去,光线的照耀下,一个潦草但极好辨认的名字便显现出来。“临涣。”宋小河道:“是他吗?”接着,严三谷又写。宋小河凝着目光紧紧盯着,看着他写下“妖血”、“门”四个字。她道:“他与城外的妖怪交易,想打开城门换取妖血,对不对?”严三谷的下巴被生生掰碎,烂作一团,已经无法告诉宋小河究竟是不是这样,只是他听完这些话之后,就慢慢闭上了眼,血红的泪落了下来,仿佛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就是为了传递出这个消息,然后胸腔一停,再无声息。宋小河用手背狠狠蹭了一下泪,提着灯起身,她的裙摆和鞋底都沾满了严三谷的滚烫的血,离开的时候留下一串赤红的脚印。行至城门前,宋小河就看到城门果然已经被打开,城门上的防护结界也有了破碎的缝隙,只是暂时还没有妖怪进来。她站在门前,孤风萧瑟,吹得提灯轻摆,将她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门的另一面是虎视眈眈的妖邪,而身后则是正前往传送阵法的百姓,宋小河站在中间。这一瞬间,她似乎突然明白当年的良宵公主为何要独自出城门迎敌,因为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唯一的办法。或许那良宵公主也像她一样,想了一个什么办法让百姓们能够有机会逃出这里,但不巧的是,临涣心起贪念,为了得到妖血提前开了城门,步时鸢自然能够算得此事,告知良宵公主,为确保夏国子民能够成功出逃,良宵公主选择独自应战。“公主殿下!”身后传来一声叫喊,宋小河侧身回头,就看见谢归正大步跑来,满面焦急,“公主殿下,千万莫开城门啊!”宋小河运起灵力,一掌就将谢归打翻在地。宋小河提灯而立,月华出现,影子与城门缝隙融合在一起。她道:“谢春棠,时间不多了,我只有一句话要交代给你。”谢归爬起来,想要阻止宋小河,却感觉到空中有股灵力的牵制,似有一道屏障拦在了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上前一步。那一瞬间,宋小河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变成了当初那个肩负着夏国存亡,肩负着子民生死的良宵公主,她静静对谢归道:“若我身死城外,夏国灭亡,你也绝不可让阴阳鬼幡落入那些邪魔的手中。”“带着它逃吧。”宋小河转身,朝城门的缝隙中走去,叹道:“勇士,我一个就已经足够,就委屈你做个懦夫了。”谢归用力击打灵障,不停地高声乞求,让她再等等,却仍没有止住宋小河的脚步。她想,若她真的是良宵公主,也只能做到如此了。踏出城门的一瞬间,一阵狂风袭来,卷起宋小河的衣袍和四条小辫,长长的织金发带飞舞着,她抬起衣袖微微挡了挡风。辫尾处铜板撞响的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已经出了壁画,回到了现世。随后劲风散去,她一抬眼,只见周围又变成了被砸破的良宵殿,头顶的琉璃灯依旧明亮,大殿中一派寂静,沈策不在。谢归仍站在那处,衣袍满是泥土,像是经过了一场恶斗。他正仰着头看那残败的金像,显然已经听到了宋小河回来的动静,依旧没有动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从幻境中走了一遭,宋小河大概明白了当时的情况。良宵公主当时在面临那样的处境时,定然做了与宋小河一样的决定,当然不同的是,良宵公主比宋小河厉害,她可能有更好的办法。但不论什么方法,最后的结局都如步时鸢所卜的卦一样,夏国必亡。只是这一切落在谢归的眼中,就变成了良宵公主的自负造成了夏国的灭亡,所以才对她怀恨在心,从而心生恶念,变成了如今的模样。“重来一次,你还是做了同样的选择。”谢归侧身,眸光沉静的看着她,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赤忱,宛若一潭死水,他缓缓道:“公主殿下。”话音落下的瞬间,壁画上的色彩猛然舞动起来,所有鲜艳的颜色交织汇聚,形成五彩斑斓的画卷,随后很快,又各回其位。然后呈现在宋小河面前的,就是一副没有被毁坏过的,完整的壁画。她抬眼看去,每一幅壁画上的良宵公主都画得翩翩如仙,栩栩如生。而那原本被划花涂黑的面容,俱是宋小河的脸。回过头来,就连那尊被砸毁的金像也复原,那尊身着华丽锦衣,踩在莲花,高足一丈的金像,也正是微笑着的宋小河。宋小河茫然地看着金像,眸中满是无措。她从未想过,这良宵公主竟然会是她自己。“九十六年前,你孤身出城,对战群妖,最后死于妖邪之手,而你的灵力却被它们分食吸收从而助长它们妖力大增,一举攻破城门,屠尽夏国百姓。”谢归淡声道:“你转世轮回,早已忘却前尘,不再记得那些夏国子民。”“但他们却在你踏入夏国的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们曾经的公主殿下。”宋小河想起刚进鬼国时那个笑呵呵地给她切瓜的老人,又想起带她去屋中,给她重新绾发,系上织金发带的妇女,还有走在街上,那些频频送东西给她的百姓们。他们每个人都洋溢着笑容,仿佛拿出了十分的热情来招待客人,与幻境中,她驾马走在街上的情景完全相同。宋小河当时还疑神疑鬼,时刻警惕着。却不承想。以为新来客,原是故人归。她一下子全明白了,愣愣地问道:“所以他们阻止我进入这座道馆是因为……”先是严三谷画地图时故意将这良宵道馆隐瞒,后又是在她前往这良宵道馆的时候,严三谷及其他鬼魂架起鬼蜮,极力吓唬她,不准她靠近此处。其目的恐怕根本不是为了保护这良宵道馆。谢归道:“他们不想让你重返故地,想起这些前尘过往。”“可是公主殿下,你看如今这夏国,所有人都在这里受折磨,凭何就你一人忘却那些痛苦,逍遥生活?”宋小河道:“我也不想忘,但是我死了呀。”这话说得诚恳,谢归沉默片刻,而后道:“的确如此,那就让当初做了懦夫的我,再让你看一看当年的夏国吧。”随后他一抬手,一杆黑白两色交织的长幡就握在手中,半臂之长。白骨做杆,阴阳双面。便是传说中的阴阳鬼幡。他用力一挥,刹那间狂风四起,浓郁的黑雾像是被调遣起来,在空中疯狂流窜。下一瞬,天光乍现,恍若黎明降世。宋小河抬头,从砸破的墙体往外看,却又见乌云密布,漫天的妖魔乱舞,刺耳的嘶吼声不断从空中传来,密密麻麻,邪气冲天。仿佛一场人间炼狱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