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似乎认为是自己把任祺日给吵醒了,还跟过去一样地伸手拍了拍青年的掌心,仿佛任祺日还是当年那只能用手掌抓住他的手指的小娃娃。在任三爷眼里,任祺日不管长得多大了,都还是他的祺祺。这点是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三叔。”在男人打算从床边站起来之前,任祺日睁开眼及时拉住了他。任祺日原本是想要为白天的事情做些解释的,但是在正对著自家三叔那跟深潭似的双眼时,他总觉得自己的羞耻感又飘到了爪哇岛去了。不得不说,任三爷还是很理解侄儿这种时而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纠结的本性。虽说这事儿上他才是被冤枉的,也本该是由他来纠结无语的,但是任祺日这性子却也是他所喜爱的一部分──或者说,从过去的到现在,任祺日这个人从里到外任何一处对任潇云都有著致命的吸引。任祺日坐了起来,也许是灯光太温和的缘故,连带著男人的气息也跟著柔软起来。不过任祺日心里是很清楚的,外人老觉著任三爷总是那般地飘飘欲仙、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但是他明白,眼前的这个人也和他们一样,也是会难过、也是会开怀微笑、也是、也是很温柔的。“云……”青年反手握住了男人的掌心,垂著眼,也只有在他们两人的时候,他会这麽唤他。“我不是不相信你。”这种感觉就像是做错事要跟班主任认错一样,任祺日一个表面奔三、精神年龄接近六十的男人,一时之间也不禁有些脸红。他挠了挠发热的脸,小声嘀咕似的说:“就真的,我真没想到那会是──”他顿然泄了气,“总之我以後不会这样了。”任三爷原先还以为任祺日要与自己长篇大论地解释来著,没想到祺祺三两句就这般完事了,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骨子里的一点坏心眼作祟,他难得开口低声说:“如果是真的……你会怎麽做?”任祺日白天还为这事纠结来著,这下子要答起来也特麽顺口:“还能怎麽做?孩子才多大,当然不能不管。再说,没爸爸的小孩是很难过的,那感觉我知道的……”任祺日也许是想到了儿时的回忆,说实话,他对任潇洋的感觉是很复杂的。他对父亲是有些记忆的,但是自从那一些不堪被揭发之後,过去所有的美好如同蒙上了一层暗影,怎麽也挥之不去。男人也垂著眸,他静静地看著他们交握的手心,过了好一阵子,平静地扯著不大利索的嗓音道:“三叔……不会的。”他缓慢地与任祺日额头相倚,异常认真说:“只有祺祺,一直都是的。”他希望用言语来表达他长久以来的等待,无论是哪一个世界,他的生命由始至终都是为了眼前的这个人而存在的。任祺日完全取代了他对生存的执著,可以说,在後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苟且残喘地用药物支撑著自己,只为了从上天手里争取多一秒种能多瞧他一眼。任祺日让男人的那几句话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有些傻气地笑了笑,突然想到说:“三叔,你小时候什麽模样的?是不是跟姑姑儿子一样可爱?”青年没意识到自己变相把三爷给夸奖了,只瞧自家三叔心情颇好似的微微一笑,他老人家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会儿,反是回头认真答道:“祺祺小时候更可爱一些。”“诶,这不是要说你自己麽?怎麽又扯到我身上来了。我记得以前不是留了几本影集麽?这搁哪儿去了……”“左楼书房。”“对、对。瞧我这记性──”隔天一早,任祺日还真去书房里把那陈年影集给翻了出来,里头的照片也有些年代了,多数都泛黄了,还有几张任大老爷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不过他找了一个早上,也就翻到了那麽几张任三爷儿童时期的相片,而且绝大多数都是跟一大家子一起留影的,单独个人的也只有那麽一张──那照片里的任三爷已经是少年时期的模样了,头发已经留到肩膀上,前额的刘海修得齐整,身上穿著白衬衫,两手搁在沙发扶手上,下颌微微上扬著,苍白的五官依然还是那一种雌雄莫辩的脱俗精致,但是属於三爷的气势倒是已经有迹可循了。青年将照片取出来瞧了瞧,忍不住笑笑喃道:“原来小时候就这麽臭屁。”果然boss的气质就是要打小培养起的。任祺日将影集收好,打算放回柜子里的时候,却瞧见遗漏的一张被压在了角落里。任祺日将相片拿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背面的一行小字──爱儿潇云,摄於一九六九年六月。一九六九?任祺日忙将相片翻过来。淡色画面中的小孩站在草地上,像是不太喜欢日光一样,对著镜头皱著眉。任祺日定睛瞧了好半晌,接著就跟发现新大陆似的,边嚷著边出了门。“三叔,三叔──!”芳嫂在楼下探了探头,摇摇头说:“我说吧,小少爷先前还正正经经的。现在成天在家带孩子,怎麽也成了大孩子似的。”“这不敢情好麽?”何管事倒是蛮不在意地笑笑,他整了整领子,“以前都让憋的,现在小少爷每天都呵呵笑笑的,三爷人也瞧著精神。”“哎,别瞎折腾了,我帮你弄弄。”芳嫂笑著上前,帮著丈夫理顺了衣领,两夫妇相视一笑。现在,总算是雨过天晴了。青年想是没预料到不过几天的时间,就再次遇见了那个孩子。那是在去接何阳和何馨回家,他抱著两个孩子要坐上单车的时候,何馨突然叫了起来:“叔叔快看,那天来我们家的弟弟!”任祺日顺著何馨所指的方向瞧了过去,果真看见了那站在校门口边上的男孩。他身边还站著一个女老师,好像是在一块儿等家长来。“诶,他也在这里上学吗?阳阳,一二年级不是比我们早放学吗?”何馨戳了戳自己的双胞胎弟弟,何阳偏偏脑袋,不乐意地小声说:“别戳我嘛……”“你们俩在这里等会儿,叔叔过去看看。”任祺日嘱咐好了两个孩子,小跑地往那个方向过去。“张老师,你好。”张老师闻声回过头,瞧见青年的时候忙笑著应:“任先生,今天是来接何馨何阳的麽?他们应该──”“他们在那儿呢。”任祺日转眼瞧了瞧那也抬头看著自己的男孩,男孩脸上被晒得红彤彤的,额头都是薄汗,也不知等了多长时间。“这是刚转学来的孩子,上一年级呢。”这所学校任氏每年都有出资赞助的,任三爷本人就是学校的名誉董事长,对於任家少爷,学校里的教职员自然是免不了客气讨好的。“今天上课第一天,家长可能不知道低年级的孩子比较快下课吧。刚才已经通过电话了,说过会儿就来接他。”张老师嘴上是这麽说,任祺日却依然敏锐地感觉到她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天气这麽热,怎麽在这儿等著?”青年不由得伸手去摸了摸男孩的头,那脑袋瓜子都晒得有些烫手了。张老师忙解释道:“任先生,我也说了让孩子去我办公室里。不过小安怎麽劝都不听,就要在这里等妈妈来,不是我不让他进去。”“张老师,你别这麽说,我没有怪罪的意思。”任祺日好脾气地笑笑。“是这样的,张老师。”任祺日想了想,扭过头对老师说:“他其实是我那边亲戚的孩子,要是他妈妈没时间赶过来,他可以先跟我回去。”“这……”张老师面露犹豫地道:“那我给他妈妈打个电话说说,免得在路上了。”“麻烦老师了。”老师离开拨电话的时候,青年在男孩面前矮下身来,他有些心疼地看著男孩──男孩低著头,眼里缺乏了这年纪的孩子所该有的色彩。“小安。”任祺日放轻了声音,“妈妈很忙,先跟叔叔回去好不好?”小安没有回话,他抬起双眼前方这戴著眼镜的叔叔,两只手抓著书包的带子。“小安的妈妈是叔叔的姑姑,所以小安也是我们家的孩子。而且,天气这麽热,在这里等会生病的,小安也不想让妈妈担心,是不是?”男孩低头考虑了片刻,似乎是明白了青年的话。他点了点头,有些迟疑地伸手去握住了青年的手掌。下一刻,青年就将他一把给抱起来,男孩赶紧抓紧了青年的肩膀,低头眨眼看著对方。这时候老师也走了回来,说是已经跟小安妈妈知会过了,说是傍晚就去任宅接孩子。任祺日抱著孩子走到停车的地方,他看著自己的小单车,又瞧了瞧三个孩子,心想估计要让司机来接人了,转而对著三个娃儿说:“叔叔带你们去吃冰淇淋,好不好?”“哇,好棒!”何馨拉著弟弟欢呼起来,何阳也红著脸咧嘴笑。小安看著对自己微笑的叔叔,眨了一下眼。从那一天开始,任家大宅又比往日更热闹了一些。芳嫂瞧著那追著孩子满屋子跑的青年,笑著挪揄道:“咱这都能开托儿所了,小少爷你这麽喜欢孩子,怎麽不赶紧正经地娶了老婆回来?要是没有对象,芳嫂可以给你留意留意。”任祺日被问得心里咯噔一跳,赶忙哈哈笑著掩饰了过去──要是有了个开头,以後保准没清净日子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