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越说越有深意。杜若暗暗心惊,不由得两手紧紧握成拳头,身上已是微微发起颤来,犹疑不绝地目光在屋内处处碰壁,一眼瞧见屋角四扇黑漆屏风上那轮圆月。郎朗夜空下,仕女衣决飘飘无忧无虑,昨日她还觉得那便是自己的写照,原来原来,都是错觉。她晃晃脑袋,忐忑不安的等待阿耶揭晓谜底。杜有邻眸色深沉,踏前一步,逼到杜若近前沉声道,“如今大难临头,若儿可肯为杜家分忧?”又是这句,前日他威逼杜蘅也是这句,杜若沉默不语。杜有邻嘿嘿冷笑,如黄钟大吕在杜若耳畔轰鸣。“那日你大伯来,你侃侃而谈,仿佛世事洞明,怎么,轮到自己就糊涂了吗?”杜若一颗心摇摇欲坠,品度着阿耶话中的深意来,只得敛容深深叩首。“杜家有事,自然是杜家女分忧。只是若儿人小力微,不知世事,还请阿耶指明道路。”杜有邻似笑非笑瞧着杜若。杜若十二岁那年上元节与杜蘅去曲江池观灯,引得几个浮浪少年一路跟随,还逗留家门外吹笛题诗,喧嚣了好几个月,直到他求告至金吾卫处才了却麻烦。自那时起,他便动了这个念头了。“若儿,你可知内侍省有一班人,坊间只叫做‘花鸟使’的?”春深锁二乔,一天下太平无事,圣人喜好奢靡,每年都派出一班中官使者游历各地,采择美女,用以充实后宫。据闻这些人看上了谁,便会手持墨诏,冲进内室,不论在室女还是已出嫁,用一块黄缎盖在女子的头上,便已算是宫里人,过几日就要带走。杜、韦两家因是望族,杜若尚未听闻有熟识的女孩儿被这样拉走的,然而阿耶今日远兜近绕,原来竟是应在这桩事上么?“你自小便有美貌之名,韦、杜两家十个女孩儿,你是最出挑的,延寿坊住这些五、六品的官员,也有几家辗转露出联姻之意。只因蘅儿亲事未定,你便还不急。没成想,前年花鸟使竟闻得风声摸上门来。我将你送去韦氏族学,也是做一番样子给他们看,好令他们忌惮。毕竟韦氏贵盛,韦英芙嫁做忠王正妃,与你也算从小熟识。然去岁有个姓王的中贵人上门,听闻在内廷颇有权柄,并未将我这番说辞放在眼里,指明要见你。我舍不得你糊里糊涂进宫去,好说歹说,又与他二十贯钱,方才免了此事。”杜若跪坐在地,腰背挺得笔直,眼内已经逼出泪水来。原来阿耶今日赴宴,去的便是这个王郎官府上。可恨母家衰微,女子便要受这等欺辱,任人予取予求。更可恨阿耶跟红顶白,全无抵挡之意,相反甘之如饴,硬起心肠要踩着儿女上位了。“圣人宠爱惠妃,虽止于妃位,内廷仪仗如同皇后,诸位皇子以阿母呼之。惠妃治下的后宫只许一朵娇花盛开,之外别无芳草。花鸟使每年选出二三十人,统统送进了东都洛阳的上阳宫。可怜她们年方二八,却连圣人的面儿都难见。前年正月,圣人好容易巡幸东都,在上阳宫住了两年,才有数人得封九品更衣。去岁返回长安后,圣人屡次说起不愿再往东都就食,这些小娘子只怕要老死上阳了。”他说完便不再开口,眼望窗外,静静等待她的反应。两人谈了许久,床头一架半人高的青瓷莲座烛台上插的烛火将要燃尽。火光摇曳,杜有邻的影子也跟着晃动。杜若脚背发麻,方才坐久了不觉着,稍微一动又痒又疼,只得挣扎着站起身,自漆盒中取出新烛点燃,重又插上烛台。数九隆冬,又是夜深之时,北风渐止,万籁俱寂之中,隐隐可闻哒哒哒哒声靠近,那队金吾卫又转回来了。杜若顺着阿耶的方向,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长安城极其阔大,秦汉时已是都城,汉末遭战火焚毁,隋朝重建,大唐数代帝王不停整修扩建。今天的长安城是当今世上第一大城市,不光在大唐境内没有城池可堪对比,就连远在塞外之西,号称万国之国的拂菻国都城也远远不及。长安城南北有九条纵街,东西有十二条横街,将全城划分成一百三十个长方形网格,中央北端的十六格被宫城和皇城占据,东西各有两格被东市和西市占据,剩下的即为一百一十坊。传说皇城南面的四列里坊象征一年四季,东西六列里坊分为南北十三行,象征一年十二个月再加闰月。开元二十一年,圣人用两坊之地兴修‘兴庆宫’,所以最后还剩下一百零八坊。如今的长安城,人口超过百万,每坊大大小小的居民宅邸成百上千,从杜家窗口看出去,影影重重的坊墙,丹粉修饰的两层坊门,远近坊城四角设有钟鼓的角楼,太极宫朱漆绿琉璃瓦的檐角,犹如雌伏巨兽咻咻的吐着鼻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