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崔家,千年氏族,在大邺约有二十多个庞大分支,她找到了宣州附近一个前朝时候就没大有联系的崔家旁支。或许是崔家孩子从小接受的教育实在容易区分,或许是她的淡定成熟,她几乎无错背了前朝家谱与家训,便得了这帮富得流油的远房亲戚的信任,派马车送回了建康。
崔季明才知道,多年清河崔家的家训中,最重要的那个“团结”二字,并不是做伪。
几百年前五胡乱华,衣冠南渡,清河崔家也有不少迁往南地,时逢生灵涂炭,各国割据,局势混乱的一塌糊涂。
而南迁路上只要是遇到跟清河有血缘关系的,不论是流离在外的孩子,儿孙俱逝的老者,崔家南迁的庞大队伍,总会带着孩子老人带上路,当作自家的儿孙长辈一般赡养。
幼时崔季明听崔式讲过这一段往事,还不肯相信。
几百年世家,必定压迫人性,多肮脏内|幕,这是她一个现代人十分偏见的印象。
然五姓之家,受人敬仰,是真的有种种优秀的家训,有高洁的风骨,有包容宽厚的人心。
被远房亲戚送到建康的崔季明,家里的下人们看到她,几乎是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顺水坐船要四天四夜的路程,崔季明用将近两个月才回到建康。所有人都以为她死透了啊。
崔式几乎不敢想那瘦小的身子里,到底有怎样的能量。
崔季明瘦的脱型,两眼显得大得离谱,满是老茧的双脚与遍布伤痕的手。
她见到活着的崔式,反而像是心里石头落了地般叹了口气,昏倒在家里院中。从那之后崔季明便有了填不饱一样的饭量,以及仿佛生来就会的奇怪武艺。
贺拔明珠死在了船难之中,崔式虽活着回来,却双腿无力到残废,后来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才开始能走路。
自那之后,崔式整个人就有点不太好了。
他整日喝得烂醉,连一切事务都不再管了,只是带着三个姑娘疯玩,在自家院子里推铁环荡秋千,给姑娘们弄蛐蛐。崔翕震怒,崔式再怎么伤情也不可如此!
三姑娘尚在襁褓,二姑娘身子娇弱,大姑娘学龄已至,他烂醉如泥跟个痴儿一般闹腾,怎么照料得了三个闺女!
于是最小的妙仪便被抱到了祖父崔翕身边,外公贺拔庆元想接走崔季明,混账爹要疯了。
他宝贝几个宝贝闺女的比命还重,这般将几个姑娘抱走,岂不是要割了他的脖子!
冬日里崔式跪在雪里头,求隐居在山村中的崔翕将妙仪还回来,可祖父心意已决就在村里头的柴门内,抱着崔妙仪闭门不见。
那时候还没离开的崔季明,看着二十来岁的崔式跪在雪地里,他竟哭得跟个少年郎一般,肩膀发抖,再撑不住那脊梁。
仿佛是因为贺拔明珠去世而憋了太久的泪,在这一刻宣泄了出来。
最终,那时候七岁的崔季明与四岁的崔舒窈,叫下人驱了车来。
崔舒窈一个团子娃娃,带着狐皮的白绒帽子,拎着小灯笼,叫下人打着红伞给阿耶挡雪。崔式看着乖巧的舒窈,眼眶更红了,脸上鼻涕眼泪都给凝成了冰。
崔舒窈往雪里一跪,却不是给祖父跪的,而是给崔式跪的。
“阿耶,我们回去罢。我哪儿也不去。我不去外公家,我就跟着阿耶——”崔季明抱着暖炉坐在车上,隔着车壁听见了舒窈的声音。
崔式鼻子一酸,眼泪当真再也止不住,抱着舒窈泣不成声,他一把扛起她,用袖子抹去了一脸冰碴,沉声对屋里抱着妙仪的崔翕道:“待我能给姑娘们一个家时,我再回来接妙仪!”
坐在马车中的崔季明,却在崔式抱着舒窈回来的时候,对着昏暗马车外的崔式说道:“我应该做个男儿。”
她的声音很冷静,崔式愣了一下。
贺拔庆元一代国公,军权滔天,一子一女,儿子刚成婚便战死沙场,贺拔明珠又遭此变故,有血缘关系的只有三个外孙女。
崔翕作为前隐相、在世棋圣,膝下只有崔式一个儿子,长安崔家第二房,到崔季明这一代算是绝了男丁。
“我必须做个男儿。”崔季明开口道:“我也很想像男儿般生在世上。我不想嫁人生子。”
她上辈子就是个未婚大龄女青年,三十多岁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她喜欢自由,喜欢独自生活,喜欢去追求更多有价值的事情。
这一世,她也绝不可能十四五岁就去嫁人生孩子。
崔式却认为她是形势所迫才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头只有心疼。
在贺拔庆元的全力支持、崔式的痛心犹豫、崔季明的一意孤行中,她七岁跟到了贺拔庆元身边,习武射箭、身着男装出入勋国公府兵军营,成了今日的她。
跟在棋圣崔翕身边的妙仪;通过崔式了解南方官场士林的舒窈;多年习武出入军营的崔季明。
三个姑娘,各自成长,截然不同,却有最浓厚的血脉相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