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咬咬牙,拉起湘云:“我们走!”
旺儿带着小厮打扮的宝钗和湘云悄悄从竹林小路绕进了无人的潇湘馆,墙边上早已搭好了梯子,宝钗扶着湘云先翻了过去,而后自己跟上——即使跳下去的时候差点儿崴伤了脚,两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依然坚持着不让旺儿碰她们哪怕一点儿。
提心吊胆地摸到了小角门,墙角正停着一架小巧的马车,王熙凤跟前的第一心腹,平儿,半掩着马车的厢门,急急道:“二位姑娘,上车!”
宝钗与湘云对视一眼,吊着心儿总算放下了一半,匆匆跳上车;旺儿也不含糊,立马跳上车,缰绳微微一动,马车便安安静静地缓缓融进了茫茫夜色。
旺儿十分小心,马车尽挑着黑咕隆咚的小巷子走,蜿蜿蜒蜒,寂静无声,只是偶尔听到隔街传来打更人的声声吆喝。
马车里,湘云的额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依然紧紧握着宝钗的手:“宝姐姐,我们就这么跑了出来,会不会有事?”
“不会比留下更糟。”宝钗低声道,不知道是在安慰湘云,还是在安慰自己。
两个漂亮的姑娘蓬头垢面,还心惊胆战的,平儿看着不由心疼,赶紧压低声儿道:“没事的,二位姑娘放心。二奶奶让我将二位送到家,让家里的侯爷、夫人赶紧送个信过来,随便说点什么都行,总之堂堂正正地告诉二夫人,姑娘们平安到家了——二夫人就是想做什么文章,也再没了筏子。”
“谢谢平儿姐姐,谢谢二嫂嫂……”湘云的声儿已然带上了哭音。到如今,她都不敢相信她视作“亲人”的老太太和二夫人竟然能对自己使出如此的下作手段。
宝钗搂着她,咬紧嘴唇,并不说话。
正压抑着,马车忽然停了,湘云下意识地缩进宝钗怀里。平儿稍稍打起了帘子,往外头瞅了瞅,果然看见另一辆接应的马车,赶紧示意湘云换车:“已经过了两条街,算是安全了。史侯府在城那头,史姑娘,我送你回去;至于薛姑娘……”
宝钗向帘子外看了看,点头:“薛府在另外一边,旺儿送我便行了。早些回去,早些安心。”
“宝姐姐……”湘云抹着眼泪,千叮万嘱,“你到了家,一定要给我报平安啊!”
宝钗硬扯出一个微笑,“薛家可离得近多了,该你向我报平安才是!”
“姑娘快走,小心二夫人派人追来!”平儿硬将湘云塞进另一架马车里,旺儿也不耽搁,马上掉头,钻入相反方向的漆黑小巷。
只剩宝钗独自一人,抱着膝倚沉思——自己这一跑,相当于直接跟荣国府翻了脸,哥哥打死冯渊的案子还摁在贾雨村手里,就怕贾家拿着作筏子;不过,这案子本就是贾雨村错判了,若闹明了说,他也跑不掉;况且,待云儿回去说明情况,史家两位侯爷必然要怨上荣国府,到时候让娘多使些钱,说不定史家肯帮帮哥哥……
忽然,马车猛然一晃荡,宝钗差点儿栽倒,连忙扶着窗子问:“旺儿,出什么事了?”
外头没有回音,但是车轮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而这路——从窗户里看着,似是回大观园的路!
“旺儿,你要做什么?”宝钗再次急问,可依旧没有回音;甚至,宝钗想要强行推开厢门,却发现丝毫使不上劲儿,好似厢门被人从外头反锁了似的。
宝钗急了,使劲儿拍着厢门,“砰砰”直作响,赶车的旺儿却充耳不闻,又一鞭子抽上去,马车再次加快——二奶奶吩咐了,史姑娘,定要平平安安地送回去;而薛姑娘,也一定要完完整整地绑回来!
宝钗伏在厢门上,满心焦急与绝望,却还难得保持着理智,只觉讽刺得很:她薛宝钗,明明是薛家闺秀,却因为家道中落、哥哥犯事,如今只得个“商女”的地位。
荣国府最想要的是林妹妹,因为林妹妹是林家的嫡长女,公主殿下的伴读,有个公主婶婶,还有个侯爷叔叔,将来对宝玉的帮持大得很;可是荣国府又看上了薛家的钱财,假意议亲,实则把她骗进大观园,当鱼钓着——她今年已经十五岁半,本就等不起了,若拖得她过了议亲之龄,自己的“好姨妈”定会“好心好意”地提议:薛丫头就留在国公府罢,虽然是做二房,可绝不会受半点委屈!
血缘之亲,却又是风刀霜剑。她为求自保,只得暂且与王熙凤联手。王熙凤虽然管着荣国府,可她毕竟是大房的人,若贾宝玉娶了个出身高贵,或者对二夫人来说更好利用的妻子,二夫人一定会夺去她的管家权,交给自己的亲媳妇。所以,王熙凤既不想林家嫡长女过门,也嫌她薛宝钗碍眼得很,巴不得找到机会把她撵出大观园。
——况且,凤姐儿是大房的媳妇。荣国府只有两个嫡子,一个宝玉一个贾琏,宝玉毁了,剩下的贾琏可不就是唯一的“二爷”?凤姐儿又何必再帮着二房争权夺势?
可是,这次、这次即使林妹妹不肯来,二夫人还是从史家骗出云儿来“凑合”——凤姐儿这个人精如何看不明白,她薛宝钗在二夫人眼里的地位就是个妾啊!就是个“妾”啊!
一个“妾”,哪里值得精明的凤姐儿与王夫人对着干?反正她胆敢“逃跑”,定然已经失了二夫人的心;凤姐儿放走了保龄侯府的嫡长女,但是对她——还不如绑回去送给二夫人消气罢!
宝钗双手抱膝,脸儿深埋着,滴滴清泪打湿了皱巴巴的衣裳,悄悄藏在掌心的东西也越攥越紧——那是一枚头儿尖尖的纯金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