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咬着嘴唇,这才在宫女的帮助下慢慢坐了起来,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接过嬷嬷手里的安胎药,送到唇边,皱眉忍着那刺人的黏腥感,一饮而尽。
嬷嬷完成任务,终于舒了一口气,接过药碗送给宫女带走,再次一板一眼地对着元春:“贤妃娘娘,太医说您这一胎并不是太稳,要好好安养。”
元春看着她全然说教的神色,再次蹙眉,感觉刚刚逼下的胃中的苦涩又翻腾了上来,晕在唇边,晕在心里——凤藻宫,自己这个贤妃竟然仿佛做不得一点儿主似的,只像一个金贵的囚犯,被所有人牢牢盯着,紧紧看着。她们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肚子里这块金贵的骨肉。
元春知道,从后宫的嫔妃,到伺候的宫人,甚至尚宫局的旧友,她们都看不起自己,不仅是因为自己没有显赫的家世撑腰,更是因为,在她们眼里,自己不过是个恬不知耻的爬床宫女,而非真正通过选秀进宫的大家闺秀。
本朝的宫妃选秀,只有三品以上官员的嫡女方能入选,贾府虽然顶了一个国公府的名号,但是贾政本人不过是个五品官,元春没有参选的资格;但是本朝宫女女官皆是从良家子中挑选,因此,贾政和贾赦冒着拼一拼的想法,将元春送进宫当了女史。不过,若是无法封妃,女官们直到二十五岁方可出宫,贾府用这代唯一一个嫡女下如此血本,显然是有些疯狂了。
想到这里,元春不知道是该怨父亲拿女儿一生的幸福做赌注,还是该庆幸,自己在去御书房送书的途中遇到了皇上,太过紧张不慎摔倒后还被皇上亲手扶起……回想起云朔扶起自己时温柔的双眸,元春这才觉得,软绵绵的身体里微微有了一些力量。
明知不该奢望,可是,那是自己在这冷漠的皇宫中唯一的一丝温暖,怎么能不眷恋?
“贤妃娘娘,请不要屈着身子,这样对孩子不好。”嬷嬷见元春维持着半躺又不躺的姿势发呆,忍不住再次开口提醒。
元春只能再次躺下,依着嬷嬷的意思半侧着身体躺下,心里的苦涩更甚:这个嬷嬷是皇贵太妃送来的司药嬷嬷,并非她凤藻宫的人,与公与私,她都开罪不起。
凤藻宫又陷入了难熬的静寂,良久,元春才小声问道:“嬷嬷,总是卧床对孩子也不好,本宫……想出去走走。”同样是自称“本宫”,元春这句不仅没有周贵妃的傲然,反而显出几分战战兢兢的畏缩来。
司药嬷嬷站直身子看元春,声音更加刻板:“娘娘的身体较弱,腹中胎儿也不太稳定,还是安养为好。太医说,等过了头三个月,您便可适当活动。”
“知道了……”元春垂眸,只能再次躺倒,静静地熬过再一个无所事事的白天黑夜。
贤妃怀孕,闭门安养,凤藻宫门可罗雀,内里的人就如囚犯一般,外表光鲜,内心荒凉。这就像沙漠中的苦行者,虽然带了足够的水和食物,可是在漫漫黄沙中孤身一人,听耳边风沙呼啸,隆隆声中含着死寂……绝望中,心灵的干涸无物可解。
凤华宫,周贵妃偎在美人榻上,带着长长鎏金指套的指甲慢慢划过账本上一行行清楚明晰的字迹,良久,才微微抬起凤眸,问道:“皇上的意思是,让李淑妃、史昭仪和甄昭容协理尚服局、尚食局和尚仪局的事务?”
宫内六尚分别为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以掌宫掖之政,其中以尚宫最重,以尚食、尚服和尚工最有油水。虽说这次分去的只是尚仪、尚服、尚食三局,但从数量上言,已经分去了周贵妃一半的权力。
美人榻旁的太监躬身,小心翼翼答道:“是。但娘娘放心,皇上说了,六宫之事仍有贵妃娘娘总理。”
周贵妃忽然抬头一笑,嫣然动人,可是转动的双眸中闪着丝丝冷意:“皇上的旨意,本宫当然不能违抗。现在后宫可比以前忙多了,本宫也怕一个不周全不小心,出了岔子,让哪位妹妹受了委屈——但是,贤妃呢?没道理让正三品的昭仪和昭容协理宫务,却把贤妃给晾着吧?”
提起元春,周贵妃真是努力平复着心气,这才没让自己露出咬牙切齿的模样。尚宫局是她一手管理,元春在新年间跟云朔暗度陈仓之事她也早已知晓,虽然贾家跟林家有着这么个藕断丝连的亲戚关系,可是一来着实微弱,二来此事若真的闹出,也说不准是对哪边有利,三来——周贵妃心里很苦,她入宫七年无身孕,也明知云朔不会给自己机会怀孕,曾想过干脆抱个孩子承欢膝下,哪怕是女儿也好。
就算贾元春是九嫔之一,周贵妃都有办法将这个家世不显的女子的孩子抱到身边教养,可是偏偏她与自己相同品级,一封就是贤妃,周家被忌惮上,皇贵太妃那里也指望不上……想到这里,周贵妃心里又是一股怨气、一层苦涩。
太监连忙躬身,笑道:“贤妃娘娘身子弱,又怀了龙胎,自然是安养为上。后宫之事,还请劳烦贵妃娘娘了。”
“怀了孩子的就是金贵,本宫当然比不起。”周贵妃再次微挑唇角,将手中的账本送给太监,“去送给淑妃和另外两位妹妹吧,另外,让她们明早上到我这儿来一趟,虽然都是姐妹,可是该交接的,还得交接清楚。”周贵妃明白,自己从去年拢到今日的宫务,已经是撑到极限。现在,连太上皇都对周家起了忌惮,自己不得不暂避锋芒。
——反正,后宫还有贤妃这个活靶子。鸠占鹊巢,终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