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消失得实在太奇怪,就好像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鼓鼓囊囊的鱼泡,只消一脚下去,便变作平平整整的一块粘在地上,任凭车压人踏,也是半点动静都发不出来的。
傅倾觞抬起一脚,仔细看了看鞋底。他看得认真,就好像李修缘当真会粘在他的脚底板上似的。
可李修缘并不是鱼泡,哪怕是,也不见得就粘上了他的脚底板。傅倾觞什么也没见着,最后一丝恼怒也变作了没由来的失落。心口处空荡荡的,叫人很想胡吞海塞一番,好用吃食将这窟窿死死填住。
要知道,若是将粘在身上的狗皮膏药一把撕下,再怎样自诩铜筋铁骨的人也会疼得嗷嗷直叫的。
傅倾觞原先还分出些心神暗记方向,现下竟满不在乎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东扭西绕,也不知钻了几处死胡同。
待他漫不经心拐进一处小巷,身周忽然就寂静下来,连牵动衣摆的微风都是阴冷阴冷的,好像闹嚷嚷的人群同暑气一道消失了个干净。
傅倾觞缓缓走了三步,一步比一步踏得沉。墨颠被他忘在枕边,此刻从袖中滑下落在指间的,正是方才吃剩的那条米花糖。
他闭上眼,静静分辨风声中掺杂的那些细不可闻的动静。
不论来者何人,不论他手持何物,甚至不论他从哪里冒出,最后的下场却只有唯一一个,就是被塞进嘴里的米花糖硬生生捣碎满口白牙。
在出奇制胜这条歪路上,傅倾觞总是对自己的方向感很有信心。
可当尾随者如他所愿一头扑来时,傅倾觞却陷入了彻底的慌乱之中。
这并不能算是他的错。俗谚有云:功夫再高,也怕菜刀。铁拳铜腿,也怕见鬼。任何一名江湖侠客在准备迎接盯梢者的奇袭却被拦腰抱住时,都会不可避免地慌乱起来。
立志要名扬天下的人当然不会想到,找上门的不是仇家,却是采花贼,还是大模大样在白天出没的采花贼。
然而这人虽意欲采花,却不能冠以贼名。倘若养花的人从自家的花盆里摘花,当然是算不得偷的。
来者自然是李修缘。
他熟门熟路地往傅倾觞脸侧“叭”地一亲,鼻尖贴着耳后嗅嗅,笑道:“我家花儿真香……”
这个“香”字只冒出一半,旋即让路给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这还不算完,紧跟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
李修缘足足打了五六个喷嚏,每一个的威力都十分惊人。
假若李修缘没有将满脸的鼻涕眼泪蹭在傅倾觞的肩头的话,傅倾觞是很愿意嘲笑他此时的糗态的。
可惜傅倾觞笑不出来。没有一个人能在身上糊满别人的眼泪鼻涕时露出愉悦的微笑,相比之下,凶神恶煞倒是容易表达得多。
傅倾觞的表情像是要将李修缘当做鱼泡似的一脚踩爆。可他没有抬腿,只是挣出李修缘的怀抱,头也不回地往前直直走去。
李修缘没有阻拦,因为他还在打着第六个和第七个喷嚏。
傅倾觞很快回来了,因为他忘记自己走进的是一条死路。他没有破墙而出的本事,于是只能掉头回来。
他在离李修缘五步远的地方站定,盯着他,却不说话。
李修缘在第八个和第九个喷嚏的间隙挣扎着唤出一句:
“我能解释……乖宝!”
在傅倾觞难得耐心的注视下,李修缘总算打完了第十个喷嚏。
小巷终于重归寂静。
此时他已经泪流满面。
傅倾觞道:“你讲。”
李修缘的脸色却变得十分奇怪。他抹去眼泪,看着傅倾觞,像是在打量什么陌生的东西。
李修缘道:“宝,你站近些,我看看你。”
傅倾觞依言走了四步。李修缘抬起右手,食指点上傅倾觞的印堂。这一下力道挺大,傅倾觞险些被他戳得往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