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里面有讲究啊?”翁姑奶奶停下动作,抬起头来看着虞景明。“那可不,我听王家二嫂嫂说,乡自治公所的水深着呢,一乡一地哪里没有乡坤,这些人家里大多跟各县府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再加上他们自己不论是田庄经营还是铺子经营,都是惯了在商场打滚的人物,那混身上下都油滑的很。如今要在他们的地盘建乡自治公所,这些人心里能没个算计?戴家大舅于乡里两眼一抹黑,便是董先生和荣伟堂介绍他认识些人,但这些人想认识他的,为的不就是他手上的工程吗?由此可见乡里的水太深,他还真当在虞记做个掌柜那么单纯吗?”“哎哟,那照这么看,这个差事不是好差事?”翁姑奶奶咋舌道。“倒也不是这么说,老话也有一句叫富贵险中求,这差事要办得好呢,戴家大舅那边发展倒确实有看头。只是要办好这差事,得有非凡的手段和非凡的能力,否则把自己陷进去,只怕最后也是讨不得好的。”虞景明道,世间之事从来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一切端看自己经营。“哼,就戴家大舅,能力倒是有些,要不然也当不了这些年虞记掌柜,只是心太贪,这人哪一贪心,便是再有能力也减了三分,指不定就中了谁的套,栽在哪条沟里了。”翁姑奶奶显然不看好戴寿松。“这哪晓得哩。”虞景明说。咬了一口圆子,细嚼慢咽着。透过敞开的门,看到外间小桃正整理着东西,一团绒线球从茶几上滚到了地上,蹲在虞景祺脚边的小花狸几乎是个虎扑,两只爪便死死的扣住了线球。“哪来的猫,巷尾邓家的那只黄猫生了吗?”虞景明奇怪的问,心里还想着就算生了也没有这么大,另外那只猫也生不出花狸来吧?翁姑奶奶也朝外望了望,小桃已经气急败坏了,正跟小猫抢着线团,虞景祺回头看着,脸上竟有了一丝笑容。“是夏至早上去菜场的时候捡回来的……说起来景祺的情形开始有一点点好转了,你都不晓得吧。”翁姑奶奶说着,又嘀咕上了:“夏至这丫头,这猫哪有那么好捡哦,现在别说各家都要猫来抓老鼠,便是用不着猫抓老鼠,便是各地逃难的,肚子都吃不饱,真见着了没人要的猫,那还不炖了下肚,便是肠穿肚烂也做个饱死鬼,小桃背后跟我说了,巷尾那黄猫,邓家人说生了仔要拿来卖的,不肯给人,夏至今天在菜市上看到有人卖猫,就买了,把她上个月存的钱给花掉了……如今哪,也就只有夏至对那小子贴心贴肺的……”虞景明晓得翁姑奶奶是有些觉自己对景祺太冷淡了。老人家终是心软的。虞景明倒也不是故意冷淡,只是她本就不是个热心会跟人相处的,更何况这孩子目前的情况也不易跟人交流,另外虞景祺现在还小,可等这孩子长大,于他来说,自己却是夺了虞园,还让他母亲背了一个黑祸的人。到时,说不得都会有些意难平,既然关系如此错综,倒不如主冷淡一些,也少去一些不必要的心理负担。更何况,对于虞景祺,虞景明却也有不同的想法。有的人生来是野草,就让他如野草般生长,野草虽然卑微,但大石之下,为着那一缕阳光,所迸发出来的是不屈而昂扬向上的精神。夏至提了一桶热水上来,牵着虞景祺去洗脚,边洗时边教他读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夜深了,永福门一片静溢,只是更夫敲罗的声音。“呸,卞老二,你还有胆子回家呀,敢给我剪辫子,我揍不死你……”冷不丁老潢的声音在静夜里响起。“呸,死老头,你们占了我们的地盘,逼我们剃发易服,这账我还没跟你们算呢,我剪辫子怎么啦,我还要你们滚回关外去……”然后是卞老二混不吝的叫骂声。“老潢拿刀了,二哥快跑,老潢加油……”卞家老三唯恐天下不乱的叫声。“大半夜了,还叫不叫人睡觉……”之后是稀里哗啦砸东西的声音。“老潢,何必呢,辫子剪了也就剪了,人心没了,留着辫子又有何用,你说我这话在不在理……”卞维文好言好语的劝着老潢。老潢却突然的趴在地上嚎淘大哭。小西门开了……辫子剪了……只是他们旗人还能回到关外吗?只怕早就回不去了。虞景明半梦半醒间想着,旧的要去了,而新的正等着涅盘而重生,只是重生前的阵痛,于普通人来说亦是苦难,苦难中生,苦难中死,苦难中成长……蔡大人潜逃一夜风雨,吹散了冻桂花的寒意,早上醒来,天气又有些转热了。虞景明起床,穿了件倒大袖薄衫裙,洗漱过后,坐在外间的小厅上,桌上一盘盐水毛豆,一盅皮蛋瘦肉粥,两块米粉糕,枣泥卷。虞景明坐了下来,先喝了一口粥,就看到今天桌边的报纸,今日的报纸头条依然是李记李大公子。这位来上海就象是散财童子,先后跟虞记,王记,苏记,湖广巢丝等口头应下了供销协议,只等近一步落实。另外今天的申报还有一个头条新闻:那就是上海道蔡大人潜逃了。这是之前谁也没有想到的。“这好好的,蔡大人怎么就潜逃了呢?”红梅一阵嘀咕。“他不逃就要被下大牢了。”虞景明道。报纸上说的,为了今年要缴的庚子赔款,蔡大人提光了钱庄的银子。如今,上海金融界又要迎来一场暴风雨。而朝廷那边还要追究蔡大人的责任,蔡大人如今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不逃就等着下大牢。“现在市面是真难了……”红梅也感叹。虞景明只是点点头,汇兑业务受冲击,她这边的生意自然也要受影响,如今虞景明手上有好几张汇票都兑不来钱,最后很可能就成了坏账……虞记,作为上海经济一个小小的个体,风和日丽时,要前行,暴风雨中也依然要前行。虞景明想着今天要跟翁冒初步落实购货协仪,便三口两口的吃完早餐,红梅收拾碗筷。虞景明下楼的时候,楼下客堂静俏俏的,虞宝珠昨晚闹了那么一场,二房几个估计都是一夜未眠,这会儿天光尚早,免不了要在屋里补觉。天井边,小桃一早买菜回来,端了个盆子和一张小板凳,就会在天井的廊下捡菜叶子,翁姑奶奶最近老说她骨头生锈,得活动活动,因此每天早上都会在天井边绕着圈子走。虞景祺跟在翁姑奶奶后面,有样学样的绕着圈,他身后一个小狸猫跺着步子也依样学样,这一幕倒是颇有趣味。“翁姑奶奶,大小姐上报纸了哩。”小桃边挑着菜边笑嘻嘻的说。“又上报纸了?”翁姑奶奶顿了一下又道:“这报纸上尽都是瞎扯蛋。”虞景明上报纸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回都不是好事,翁姑奶奶又是老派的老人,总觉得女子有事没事上报纸实不是好事,因此这会儿口气并不好。“是好事哩。”小桃笑嘻嘻的说:“是李记跟虞记约定了一笔五十万银元的供货单,我看报纸上说,只这一笔单子便让虞记摆脱了困境。”“哟,真的吗?”翁姑奶奶这会儿高兴了,脚步也颠颠了起来:“那这一笔五十万银元的生意能赚多少钱?”“起码得挣好几千块吧。”对于小桃来说,好几千块银元已是天大的数字,这已经是她捡最大的数字说了。“好几千块顶个屁用,光虞记的债务就六七十万块哩。”翁姑奶奶摇摇头。永福门还押在俄亚银行里。这一老一少说的有趣,虞景明笑笑,这一笔生意赢利当然不止几千块,赢利还是相当可观的,但具体情况还要看之后的合约。另外,虞景明也晓得这一笔供货单不可能一步到位的,必然会分几个供货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