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换了明光,水面上又是新卷,新呈出的是我阅过记佛谕的竹简。那种竹子是光明寺的宝贝,百年埋伏于地下,一瞬拔节开花落子,此竹生性倦堕,名为倦竹。竹质上乘,有清心明目的效果,将经文寄于倦竹制成的竹简上,阅者可事半功倍。隔着水面,我似乎又闻到了当时的竹香,恍了半晌。阿玉把水面上的墨文念出了声:“去往此处去,莫从此处来;诸法皆妄见,真身困真魔。”挥挥手,我又换了几面水镜,上面有我在虚渊下得过往世经验的碎片,剩下的则是我还能记起的道骨魔骨的命途。画面往来间,我轻声解释:“上界的由来,下界人并不清楚。即使我们已经飞升至此,关于上三界的事情也不过多了些道听途说。我此时势大如此,上三界这些事情,我却也顶多也只能算‘一知半解’。”“清气升成天界,浊气堕归魔界,佛界是非有菩提心者不可入的极乐地,然而这三界之间的联系,却没人能说清楚,像是所有人都刻意不去提到。经卷上对刚刚那句真佛谕言的注解,倒是多给了一些解释,千年前有成佛者以身如魔界,最终以身殉道,让此后飞升成魔者再不可为祸他处,与其说飞升魔界是‘飞升’,不如说是辛辛苦苦将自己送进了囚牢。“若只是不咸不淡的预言,其实我并不在乎。最初我在虚渊崖边遇到戴之霖,他说‘佛谕’,我也只嫌他碍事。可我在崖下看到前世事,惨死的部分不提,偶有灵光全都能和剩下的佛谕勾连。到后来我再看灵骨的命途,竟也生出了戚戚之感,不论魔骨道骨,全被一根不知名的线牢牢紧栓,修道便是逆天争命,不管是做了提线木偶,又怎么称得上是争命呢?我甚至不禁去想,我们这些后来的飞升者,到底是飞升了,还是被困进了前人构建的囚牢中?”我言语不算激越,阿玉看着我,满面出尘,不受凡俗纷扰。他一直这样,除了爱极恨极,连表情都不愿多给旁人施舍几分。好在我本就没指望他回我的话,拂袖复了水面的粼光,看向阿玉。他没露出不解的神色,不过我知道,他应当并不明白我在想什么。“我想要许你生生世世的,”拉起他的手,“可我这样的人不配许人生生世世。我不在乎旁人的死活,只去想我自己的心愿,我没见过善念,便从不信善念,也不愿为善念奔波。我不愿做魔头,不是因为我不是魔头,而是魔头的身份不能让我成事……”类似的话我曾同他讲过,他显然也记得,此时直接引用了我当时给他的教导:“你想说,因为成事便有利害,全无爱恨的人才是利害难关。”“是啊,成此事我可舍不得阿玉陪我,”松开他的手,我望了望头顶蒙昧的天色,又低头看了一眼闭眼装死的王八,手一挥把它从靠亭子的这边扔到了最远处,眉眼染笑,对阿玉说,“我要灭佛。”推开门扉掩映,我把阿玉送回了屋中。其实凭我们的修为早就不再用头顶片瓦遮身,却不知道为何总是囿于旧日陈习,明明想逃开凡人的身份,可到头来还是眼巴巴学着凡人的衣食住行。阿玉的屋子我不常来,可到底是道侣的身份,他这边的布置我也算熟悉。目光游移于屋内的陈设,只见桌上的卷宗还展开着,床榻前的鹤口香炉也不甘寂寞地吞吐着白雾,墙上的壁挂仍是一副看倦了的图画,上面一个红衣的背影,烟尘模糊间只让人觉得丽人温文。对我要做的事情,阿玉没有表态。阿玉的表达到如今还是与常人不同,他不表态就是纵着我要帮我,可他对我的信任爱慕从来盲目。红尘沧浪淹死了我多少遭,我自然知道他胸膛里一片真心,就更不愿意带累他。大道至简,我亦凡俗。他爱我,我就不想害他;佛要灭我,我就去灭佛。把他送回屋里,我没再多解释,转身欲走,行到门边突然想起,自那日寺中初识,我主动离开,他就再没留过我。我该做的事,万般不关情,此处怎堪回首。可嗅着从天灵之姿泪中托生的红芳散出的独特香味,我还是忍不住地回了头。若这世间有个哄阿玉不哭的比赛,区区虽不才,我认第二,怕是没人能认第一的。虽然不常扮演合格的道侣,可我也知道,他真哭起来,就不能再提让他哭的事情了。我直接装成了要关门的样子,抬手掩上门扉,回身端端正正地走到他身边,先挤出无端笑意染上眉睫,再规规矩矩地弯弯嘴角,觉得表情合格了,就开口:“我们说说话吗?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