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
《红楼梦》到底是什么
重视分类分科,这是西洋思维习惯。中国不甚讲究,例如《史记》,名为史,写法则相当乃至过于文学,那么戏剧性故事性性格化,更像小说或传说故事。
《红楼梦》一般认为属于长篇小说,如此言无误,则应该可以按小说来研究,研究它的人物、结构、情节、细节、语言、感染力、想象等等。
但由于《红》的似乎未能终篇,由于它的真实性——我要说是逼真性、丰富性、某些私密性与书写的含蓄性,它又像一份特殊的历史档案、半密码档案。对于它,首要的不是阅读欣赏分析评论,而是破解追踪,查明真相。它要求的不是文学家而是历史的侦察家、寻踪家、破案家、考古学家。
如果《红》属于小说这个判断不差,那么小说的本事如何只是一个素材问题取材问题,相对于文本本身,这并不是取材于哪一段生活、哪一节取材于哪一地哪一年的经历,更无此书的本事如何、彼书的本事如何一说。小说有没有本事,这也还是一个问题。我个人的经验是,少数庶几可以说有个什么本事,多数则极其模糊、重叠、混杂。多数小说的来源绝非某人某地某时某事,而或者是由一点一滴铺演成篇,或者是生活的一点一斑一线一面“提纯”而成,或者是取生活中某事件之躯壳植入新的生命灵魂,或者是如鲁迅所说的集合集中了许多人生经验的结晶。研究家学问家多矣,谁说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本事、《悲惨世界》的本事、《安娜·卡列尼娜》的本事?倒是有说是托翁从报纸上一个女人的自杀报道中得到了写作《安》的契机的。
解放后搞本事调查有两次给我留下了印象。一个是为了批判影片《武训传》,去山东做了挖掘调查,证明武训如何之糟糕,其方法手段与搞专案组无异。第二次是“文革”前夕为了批判影片《北国江南》去内蒙古查本事,证明那里的农村如何光明灿烂,没有那么困难,也没有哪个先进人物一着急就会失明。
中国有重史的传统、考证的传统、训诂的传统,直到测字与算卦解卦的传统。不仅《红楼梦》,李商隐的诗也非要搞出本事来,例如“锦瑟”,是令狐家婢女的名字吗?是隐含“断弦”(故从二十五弦变成了五十弦)之意吗?是泛论诗学吗?不知还有什么,反正不考证出来不放心,也不算有了“解”。
你翻《辞源》与西洋的《百科全书》,就可以看出另一个观念的区别。中文的“小说”强调的是小,是稗官野史,引车卖浆者流热衷的东西,叫作琐屑之言。庄子的说法是:“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桓谭则在《新论》中说:“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而西洋的小说——fiction——则强调的是它的虚构性,强调它是虚构、捏造——虚构作品或捏造借口的行为,乃至干脆解释为“谎话”;作小说解时也强调其内容是想象出来的,而不一定以事实为基础。
我国当代作家如韦君宜自称多半以事实为据写作,李六如的《六十年的变迁》是以小说形式写的回忆录。但是无人去考证核查她或他的实际经历哪些与小说相符,哪些不符,而我相信绝对地相符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