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八
刘姥姥怎么这样幸运
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一个刘姥姥(有版本作“老老”),所向披靡,在贾府受到贾母与凤姐的恩宠,吃喝逛,临走又拿钱又拿东西。她怎么那么走运?
我听金克木教授生前说过,他觉得刘姥姥写得不真实。
所以这首先是一个投合阅读心理的故事,是小说即虚构作品是也。一个幸运的人很适合作小说里的角色,像单口相声里讲的黄蛤蟆,像生活中的彩票中大奖者,像超女的前三名。多少读者期待着幸运,用维吾尔族的说法,叫作期望幸运的鸟儿栖息在自己的额头上。期待幸运的人也愿意读幸运者的故事啊。
同样,不幸者、冤屈者、各种倒霉的事情不一而足地落到自己头上的角色也能因此而引起阅读的兴趣——同情、共鸣,此种人物引起的是与自己同冤比自己还冤的悲愤发泄,而幸运者,故事提供的暗示是自己也有可能得到命运的恩宠。前者可以借他人之灵牌哭自己之块垒,后者可以借别人之灵气佑自己之侥幸。
其次,贾母其人整天生活在寄生的贵族世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相当烦闷。连连幸运(如刘姥姥所说的“福”),其枯燥、单调、烦闷很可能超过连连不幸(祸)。祸事一来,总是要人应对,要人自救,要人奔走挣扎,身陷不幸中者烦不到哪儿去。
是故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
而凤姐说的是:“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罢,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
这很正常。第一,老太太需要一个年龄相当的人陪说话,如今陪老人说话甚至可以成为一种职业嘛。第二,贾母她们需要一些陌生化的信息与经验,刘姥姥应运而至了。就是说,像刘这样的农民,正好与贾母凤姐们互补。可以简单地说这就是解闷,也可以说这是为了映衬自己的高级幸福,还可以解释为对于信息的追求,“生活在别处”所导致的好奇心。
刘姥姥见到的贾母是下面的形象:
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
顺便说一下,国人多信奉“舒服不如撂倒子”(河北俗语,前半句是“好吃不如包饺子”),越是有身份的人越是喜欢半卧着接待比自己地位低辈分低的来客。我这半个多世纪就有过两次被半躺着接见的经验,接待我的领导都是很好的人。他们确实是太累了,我想。
贾母还对刘姥姥说了些对别人没有说过的话,当刘姥姥称颂贾母的福气的时候:
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
这话并不是得了便宜卖乖,而是贾母的心声,也是贾母尚信心十足的表现。一个人物越是有信心,越是不怕暴露自己的弱点与烦恼。
刘姥姥说自己是生下来受苦的,而贾母等人是生下来享福的。这既是奉承,也是心声,否则怎么解释,同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两拨人的命运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是你无论怎样解读,总会感到此话中有辛酸,有不平,有自嘲,也有对贵族的讽刺。即使你相信什么什么人生来应该受苦,什么人生来应该享福,你当真听到人家这样讲,也会有“罪过罪过”“可怕可怕”的不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