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点呢,你不管怎么批判高鹗,基本上没有哪家出版社敢只出前八十回,就是说一百二十回已经被大多数的读者、被世世代代的读者当作一个整体所接受。
第三个问题,就是现在有了电脑了,有很多学者,海外的学者用电脑来检索,来search这个《红楼梦》,最后他们search的结果说是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起码在语言上没有区别。这个语言的区别太大了呀!即使你分析了半天,后四十回是这样的故事、那样的故事,但是你不可能再写了,你写出来,你语言跟那个时代是不一样的呀!语气词是不一样的,助词是不一样的,语式是不一样的,句式是不一样的,口气是不一样的,长短是不一样的,哪个人和哪个人之间的区别都是非常之大的。这是第三个问题。
你得死几个呀?平均每章死三至五个人,必须。我说过,要是这么干的话,要“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写到第八十二回,架起一挺重机枪,向着荣国府和宁国府扫射,不采取扫射的办法死不了啊,我说。哎呀,你把一个人物写活是很难的,把一个活的人物写死啊非常难哪!是不是?写一个林黛玉的死,如果是高鹗续作的话,那费了多大的劲哪。能那么随随便便就死了吗,是不是啊?一个贾母的死,写得多好啊。林黛玉死写得也非常好,而且林黛玉知道了贾宝玉和这个薛宝钗结婚的那个情况的时候,她表现出来那种呆傻的状态,贾宝玉也陷入了呆傻的状态,俩人看着你对着我笑,我对着你笑,这个写得是非常好的呀。
第五呢,什么叫悲剧?贾宝玉出了家了;探春远嫁了;史湘云的丈夫死了,她守寡了;迎春呢被她的先生给折磨死了;尤其是林黛玉死了;薛宝钗即使有一个宝玉夫人贾太太的名义,她也实际上过着最寂寞、最无聊的生活,而且她的家庭已经败落,被抄了家。这难道不是悲剧吗?所以这些都不能够完全地说服我。
而且我觉得在客观上,这四十回的扑朔迷离呀,它的命运和前边儿有些不完全接茬的地方,增加了《红楼梦》的魅力。我甚至于设想,曹雪芹写到第八十回、八十一二回、八十四五回,他自己也写不下去了。长篇小说写好是非常不容易的,写到结尾尤其是不容易。你怎么办?你不可能完全按照你预先计划好了的那样去写。当然,这后四十回也有很多让人看了不满足的地方,那种精彩的描写是不如前八十回密集,有些描写的格调也比较低,或者有些用语呀比较俗,有这样的一些地方。就是说它的灵气、它的才气是不如前八十回,这个是确实的。
尤其是我要讲我的一个观点,据说现在又要拍新的《红楼梦》电视剧,然后请了一批红学专家在那儿研究,按照红学专家的这种主导的意见来设计后四十回。我觉得很可怕,因为你红学专家的意见,在学理上即使你是一百二十分的正确,你没有细节,没有语言,你没有这些形象的描写,你没有道具。即使高鹗的续作有一百个五百个缺点,那么您今天续一下,绝对赶不上高鹗,绝对比高鹗的那个续可怕得多。即使你的那些理念、你那些大的情节的安排都是正确的,也是无法续的。
第六呢,关于《红楼梦》的创作方法。这个也是一个争论,过去不讲这个,现在讲这个,最早还是胡适提出来,说《红楼梦》是自然主义的,说《红楼梦》呢它是写得平平淡淡,自然主义;但是胡适又提出来,说《红楼梦》的自然主义搞得不好,不彻底。为什么呢?因为贾宝玉含着玉就出来了,这算什么自然主义啊!这个胡适的学问当然也是很大,但是他对《红楼梦》的这样一个批评啊,我实在是不能接受,我认为他是从产科学、妇产科的角度来考证这小孩出生的时候嘴里能含什么。如果他嘴里不含这个玉的话,许多故事都没有了,是不是?女娲补天的故事也没有了。尤其是最美的那个故事,是这个绛珠仙子还泪的故事,她原来是绛珠仙草,天宫里的一棵草,旱了,这个神瑛侍者呢来给她浇水,每天浇水。后来两个人都托生为人,神瑛侍者呢就是宝玉,这个绛珠仙草呢就是黛玉。绛珠仙草呢就说我承受你的雨露之恩哪,灌溉之恩,我欠你的情太多了,所以我要还你眼泪。哎呀,这真是一个非常优美又非常悲伤的故事。那么我们后来就讲现实主义,但是我觉得呢我们对于曹雪芹那个时候要认识清楚,曹雪芹,这也是他的优点,他不知道什么叫现实主义,也不知道什么叫自然主义,也不知道什么叫浪漫主义,他什么主义都没有,他想写幻想就幻想,想带点迷信就带点迷信,想如实地描写就如实地描写。
当然,《红楼梦》里的绝大多数的篇章是现实主义的,这个我觉得这样说并不错。但说每一个描写都是现实主义的,不见得。
还有许多其他的公案。第一个公案,什么叫“红学”?第二呢,就是曹雪芹的身世以及《红楼梦》的作者。第三呢,是关于史湘云的故事。第四呢,尤其是脂砚斋,因为凡是研究“红学”的人都特别重视脂砚斋。这个脂砚斋到底是什么?是化名?是斋名?是笔名?是绰号?是道号?也闹不清。
这些东西呢我在这儿作一些介绍,其实这些东西呢都不是我有能力做出答案来的,我只能说一点儿我感到的困惑和我心里边儿的一些倾向,供大家参考。欢迎大家多看《红楼梦》本身,你可以立你自己的论。好,我今天暂时讲到这里。
《红楼梦》与现代文论
《红楼梦》本来不是我的专业,我的专业大致是把小说写好。可是到大学讲演,一是需要一个方便的话题,另外还要假装读过点书,有点学问。要是老讲自己的小说创作,恐怕未必好,所以我今天想讲的是《红楼梦》与现代文论。
第一,我想讲讲《红楼梦》所表现的时间多重性。
现代小说,尤其是晚近的小说,特别喜欢对其所表现的时间作多重的处理,在时间上可以不断地飞跃,闪回,跳过,再闪回。这是因为时间本身就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特性,即所有的时间都具有多重性,至少有三重性。佛家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所以在佛寺的正殿里有佛的三个化身,就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世佛,释迦牟尼如来佛是现在佛。所有的现在对于过去都是未来,对于未来都是过去;所有的过去对于更远的过去都曾是未来,对于当时,它又是现在,对于现在它又是过去;所有的未来对于过去和现在,它是很远的未来,对于更远的未来,它又是过去。这一点我们古人早有察觉,比如王羲之就在《兰亭集序》里说到“俯仰之间,已为陈迹”,还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他已经意识到这一点。顺带一提,此种手法在中国文学中继响不绝,如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吕本中的《减字木兰花》“来岁花前,又是今年忆昔年”,这样的例子很多,而以李诗最为典型和隽永。
20世纪80年代初期,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涌入中国,特别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译介,极大地影响了众多中国作家。《百年孤独》一开篇就在时间的处理上玩了一个花头,令人赞叹不止。《百年孤独》开头第一句话:“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贡多是一个有二十户人家的村落,用泥巴和芦苇盖的房屋就排列在一条河边。”小说从未来开始,讲到多年以后,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即将被处决,开始就给人一个很惊心动魄的预告。按传统小说路数,处决会留到最后再写,这个包袱要留到最后才抖开,那时候上校会回忆起多年前的那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作家所写的其实是现在,但他把现在放到假想的未来,写那个被放在假想未来中怀念的现在。这样做不是为了玩绕口令,而是为了说明时间的多重性。而从形式上说,与上述李商隐诗与吕本中词一样,确有绕口令之感。
正是在这一点上《红楼梦》与其他小说有所不同。按一般小说的写法,故事大概应该从林黛玉进贾府开始,但它开篇是从女娲补天写起,竟然与宇宙的发生同时。书中说到女娲补天之时炼成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只用上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独有一块未能入选,“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这样,这块石头就变成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石头。如此,作者已经向读者提供了两个时间标准,也可以说是两个纪元。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二,用弗洛伊德理论来探讨《红楼梦》的一些情节,也是很有趣的。
19世纪到20世纪,据说有三个最伟大的思想家:马克思、弗洛伊德和经济学家凯恩斯。在清朝时,弗洛伊德自然还没有出现也不可能被介绍进中国。但是,且容我举几个例子,来看《红楼梦》对性心理的描写。
比如书中写贾宝玉和林黛玉青春期的苦闷,写得非常精彩。写他们在一起忽然就不自在起来,当时他们也就是十三四岁,许多表现其实就是青春期的苦闷。贾宝玉是一个任性的小少爷,有很好的条件表达自己青春期的性心理。他表现得很露骨,见到女孩子脸上的胭脂也要用舌头去舔一舔,可算是不良少年的举动。但这其实很好理解,实际就是青春期的性心理。林黛玉也是,她自己心里别扭,不自在,她就找些书看,在贾宝玉那里找到了《西厢记》,在书中的文字间找到了某种共鸣,得到了某种排遣,使她的情感与书能有交流,这一点描写得非常生动。贾宝玉则不仅对女孩子有兴趣,对长得标致的、奶油味的男孩也有兴趣,这是类似同性恋的心理倾向。如贾宝玉在见到秦钟以后,就变得非常自卑,甚至觉得相比之下自己和“泥猪癞狗”一般。其实贾宝玉自己也很漂亮,也是奶油小生。一个奶油小生见了另一个奶油小生之后如此激动与不安,《红楼梦》这种心理描写够绝的。——对不起,在这里,我希望不会造成对同学们的精神污染。同性恋有一个特点,当见到美貌的同性时,会非常之慌,会激动、晕眩乃至精神崩溃,贾宝玉就是这样的。除了秦钟,还有个蒋玉菡,贾宝玉与他一见就交换礼物,这礼物是贴身用的汗巾,以至于为此挨打,几乎被打死。可他却说,为了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看来还挺讲义气。贾宝玉对薛宝钗也很感兴趣,看着她的胳膊发呆,以至于林黛玉用手绢打他,称之为“呆雁”。可见《红楼梦》对青年的性心理描写得多么透彻、多么生动。
类似的例子俯拾皆是。就说贾母吧,当年她也曾是少女,自然也就免不了弗洛伊德情结。贾母弗洛伊德情结的对象从纯哲学的意义上而言似乎是张道士。书中写到贾母一帮人去清虚观打醮,遇到张道士,他的表现与任何其他男人都不一样。先是以“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为由,表示不敢擅入。后贾珍说:“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挦了呢!”张道士才随贾珍进去。进去后,能与贾母对话的男人却只有张道士一人。他们那一问一答给人的感觉是他们关系很久很深,感情也不简单。“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道:‘这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搀他来。’……谁知宝玉解手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这里所谓的“国公爷”就是贾母已故的先生,能够和贾母一块回忆贾母的先生的,如今只剩下张道士一人而已。别人没见过,也没这个资格。(“弗洛伊德”也要有点资格才能“弗洛伊德”呢。)“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那么,谁记得?谁清楚?只有他。他和贾母是同辈人,由这段描写看,关系是很深很微妙的。尤其是张道士知道宝玉有块与生俱来的玉,想要讨来看看。要知道这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哪能随便叫人看?但张道士一要求,贾母便让宝玉摘下来给他看。张道士自己看过不算,还要托在盘子上让观中所有在编的道士们都传看一遍,这是何等大的面子!可见他和贾母关系之不一般。接下来张道士要给宝玉说亲,贾母说只要是模样好,心地好,家业大小、地位高低都在其次。宝玉的婚姻本来就够麻烦的,又杀出个张道士要干涉,可贾母却很爱听。这个奇怪的事可以这样解释:通过宝玉的婚事,贾母发表自己的情爱观——只要模样好,心地好,家业大小没有关系。(本老太岂是那嫌贫爱富之人啊。)重要的是人,不是家业。借这个机会,贾母来表现自己,也许含有表现自己永久的遗憾之意。贾母与张道士到底还有没有更深更具体的关系?可能性很小。但是,她喜欢这样的交流,而且在这个交流中谈到人的情感,谈到婚姻,谈到当年的国公爷,谈到她自己,又谈到宝玉长得多像当年的国公爷,再谈到诸位都没有见过国公爷,两个人有一些共同的潜台词:我们都老了,许多事情只有我们了解,许多情感只有我们相通呵。这是非常动人的。《诗经》中写得最动人的句子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贾母与张道士做到了“未执子手,与子亦偕老矣”。这里面是有感情的,很让人感动,这是老人之间的交流。《红楼梦》中有很多这种关系,如贾宝玉与秦可卿的关系、贾蓉与王熙凤的关系,等等。
讲到弗洛伊德,《红楼梦》中还有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妙玉。她显得乖僻、矫情,她是有洁癖的。刘姥姥喝了她的一杯茶,她就要把那杯子扔掉。宝玉劝她不如把杯子送给刘姥姥,她表示,好在她自己没有用过这杯子,如果是自己用过的,她宁愿砸碎也不送给刘姥姥这种愚蠢的、口气并不清新的乡下人。她有一种对老妇人尤其是对乡下人的侮辱和蔑视的心态,——连林黛玉也有这种心态。——其实这很符合她的心境。但她却用自己的杯子斟茶给宝玉喝。妙玉这个青年尼姑类似《简·爱》中寄宿学校的修女们,她们精神上受压抑,所以变得不近人情,乖张悖谬。从妙玉身上可以看出作者是多么精细地感到了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异性之间种种心理的微妙之处。
第三,谈谈《红楼梦》对人生提出来的种种怀疑。
现代西方哲学提出了许多对人生的怀疑。以萨特为代表,认为人生是荒谬的、孤独的,充满了内心的忧患、焦虑乃至于恐惧。现在精神病院、心理医生在描述病人时常用一系列词语,如抑郁、焦虑、狂躁、分裂、绝望等等,他们认为人生就具有这些特质。《红楼梦》中类似的描写也很多,如描写贾宝玉在树下听鸟鸣,突然悲哀起来:现在这鸟在这里鸣叫,明年呢,花开的时候这鸟还能不能记得飞到这里来跟杏花相会呢?照此推想,今天的这只鸟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去,来年的鸟已不是今天的鸟。花儿明年也会长叶再开,可是那花与叶也不再是今年的花与叶了。人世无常,这种感觉在林黛玉那儿就更强烈,她的《葬花辞》,“花谢花飞飞满天”紧接着就是“红消香断有谁怜”,从花谢花飞中她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将是红消香断。“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她于是哭成一团。“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人难逃一死,这本来是人生的悲剧,谁也无法避免。但是毕竟林黛玉在写《葬花辞》时才十几岁,一个不超过十五岁的女孩满脑子都是老和死,她写“一朝春尽红颜老”是很离奇、很夸张的。同样的前提可以得出不同结论,如曹操,他也唱过“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但他的结论是,正因为人生短促,所以才要抓紧时间建功立业;他没有因此而悲哀以致否定生命,反而是要使短暂的生命更有价值,要立功、立德、立言。贾宝玉面对人生产生的荒谬感、孤独感、抑郁感、焦虑感使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希望自己速死,姐妹们哭泣出的眼泪汇集成河,让自己的身躯随水漂流到一个无何有之乡,从此化为灰烬,永世不再为人。人世太痛苦,不愿再度光顾人间。在贾宝玉对生命价值的怀疑中,颓废已见端倪。
《红楼梦》有一个深刻之处在于,书中已由人对“我是谁”的问题发问,这也就是现在很流行的说法“身份危机”(identitycrisis):人自己弄不清自己是谁。贾宝玉究竟是谁?书中本来有一个贾宝玉,又出来个甄宝玉,这两者一而二,二而一。从小说角色的描写来说,书中写甄宝玉有个家是甄家,与贾家差不多,但是甄家好好的突然被抄了家。从姓名上看,甄宝玉无非是贾宝玉的一个映像、虚像。书中写到贾宝玉与甄宝玉会面是在梦中,贾宝玉睡觉的床边是镜子,镜子里看到的不就是自己的虚像吗?这就像是水中的倒影。于是便可以提问:贾宝玉是真,甄宝玉是假呢,还是贾宝玉是假,甄宝玉是真?甄宝玉能帮助我们了解贾宝玉的身份吗?此外,贾宝玉还有自己的对应物,就是石头和玉。他衔玉而生,玉晶莹美丽。玉挂在贾宝玉的脖子上,一旦丢失,贾宝玉就会头晕犯病,精神错乱乃至失去自我意识。这揭示出一个人的处境,人初到人世并无意识,后来有了意识就非常希望世界上能有一件东西与自己是对应的。就贾宝玉而言就是自己是玉还是石呢?究竟是玉、石变成贾宝玉,还是贾宝玉带来玉和石呢?一僧一道带来了玉和石,可是贾宝玉自己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呢?这是一个非常微妙非常可爱也是一个非常悲哀的问题。比如我叫王蒙,如果我不叫王蒙,叫李三,我不还是我吗?我是1934年10月15日生的,在这之前呢,我在哪里?没有我。我是从哪里来的?这些都是不敢往深处想的问题。《红楼梦》提出了这个问题。人与物的对应,用玉、石的很少,人希望和一颗星星对应则是中西皆然,所以西方有占星术,中国有夜观天象占吉凶的办法。
《红楼梦》中有一个相对比较可爱、我个人比较喜欢的人物,就是芳官。她很活泼,“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她表现最精彩。她有很多特点,如她女扮男装,有时她像男孩,有时她像女孩。另外她有很多名字,还有一个法文名字,很时尚。从中我们可以思考一个问题:一个人的人格是固定的还是可变的,是统一的还是分裂的,是有选择余地的还是无从选择的?这都是20世纪很多人讨论、研究的问题,但在《红楼梦》中,已经有所讨论。晋代的大将军桓温问他的一个朋友兼同僚,说你跟我比如何?言下似乎有这样的意思,就是如果你能到我的地位,是不是会感觉很好?那人认真思索后回答,我跟自己打了很长时间的交道,还是做我自己吧。类似的问题在《红楼梦》中都有精彩的描写。
第四,讲一讲《红楼梦》中的文化符号。
文化符号也是文论中备受关注的,《红楼梦》中的文化符号俯拾即是。《红楼梦》又名《石头记》,石头本身就是一个文化符号。《红楼梦》的另一个名称叫《金玉缘》,金、玉也是文化符号。中国士大夫喜欢玉,因为金代表的是财富,玉则不仅代表财富,还代表美德。玉很温润,不冷酷,也不枯干,而且很纯洁。“守身如执玉”,即追求自己道德的纯洁就像保护一块玉石,不能让它受到任何污染。《红楼梦》又名《风月宝鉴》,鉴,即镜子,也是一个文化符号,有“以人为鉴”“以史为鉴”的说法。而“红楼”也是一个文化符号,表现了更多的女性和爱情,甚至悲剧。这是中国特有的文化符号。
《红楼梦》描写了金陵十二钗和这些主要女性角色的居住环境以及住所周围的植物。比如说起林黛玉,马上就会想到潇湘馆和里面的竹子,这是一种文化符号,竹子隐喻的是高洁和幽深,不象征红火旺盛,但代表高洁自爱;而李纨的住处稻香村则带了一些农家的乐趣。《红楼梦》中的年轻女孩常常有联欢活动,一起吃螃蟹、赏菊、吃鹿肉、赏雪、看梅花。吃鹿肉作诗一节就是一个青春的盛典,可说是《红楼梦》中的青年联欢节、美食节、雪节,还是诗歌节。作者写到不同的人写菊花,写到不同的人写柳絮。薛宝钗写柳絮与林黛玉写柳絮就不同,薛宝钗写柳絮“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现代评论家多有诘责。其实她也是有自己独特构思的,无非是说柳絮也有柳絮的机会。还有制谜、猜谜,贾政说的是“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谜底是砚台,这便成为象征贾政其人的文化符号,从中可见贾政的文化追求:端方,坚硬,不随便说话。而元妃制的谜语谜底是爆竹,爆竹一声响后,就粉身碎骨。薛宝钗制的谜语谜底是竹夫人,“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显然也具有象征性和谶言的意味。这些都使贾政看了心里悲戚,因为这些文化符号所象征的,后来在《红楼梦》中都变成了真的,中国古人很相信那就是命运所预示、所透露出来的某种信息。
第五,谈谈《红楼梦》中文化符号重组的可能性。
《红楼梦》提供很多符号与信息,而人类总是喜欢重组和重释现存符号,从现存的符号中解释出与字面上完全不一样的内涵来。民国时期,以蔡元培为代表的索隐派从《红楼梦》里解释出反清复明的主题,说贾宝玉是顺治皇帝,原因之一是贾宝玉作为男儿之身被众多美女包围,只有皇帝才有这样的可能;又说袭人是崇祯皇帝,因为“袭人”二字可以拆为“龙衣人”,穿龙衣的人就是崇祯皇帝;说贾宝玉爱舔胭脂也证明他是皇帝,皇帝都有玉玺,玉玺经常要盖印,也就要蘸印油,印油是红色,所以舔胭脂实际上便是为了盖章,履行皇帝的职能云云。这种索隐很像猜谜。去年,刘心武先生把《红楼梦》重新当作谜语来猜,给出了各种谜底。对符号进行重组以构成种种新的谜语,实在是一种很难逃避的诱惑,所以国外有《达·芬奇密码》,而《红楼梦》同样给人提供了极大的解读空间。很多问题书中没有讲透,所以遗留问题很多。就像唐诗研究中,研究李商隐诗歌的人特别多,甚至比研究李白、杜甫的人还多,因为李商隐的诗歌中符号众多,意象密集,朦胧,含蓄,多义,解读空间大。新的解读其实也是一种再创造。刘心武先生提出的那些疑问,很难确证真伪,因为那些问题确实存在。如秦可卿是养生堂抱来的孩子,贾家为什么娶一个孤儿院的孩子呢?这如何解释?秦可卿在贾府中的表现太完美了,她死后获得哀荣,有个如此隆重的葬礼,这又如何解释?这里不妨有一种趣味性的再创造。但是现在这种解读也有走向荒谬化的趋势,比如有人说据考证林黛玉的形象取材于当年刺杀雍正皇帝的一个刺客;也有人论证《红楼梦》写的是宇宙发生学,等等。但《红楼梦》确实将汉语、汉字的可能性发挥到了极致,如甄士隐其实是“真事隐”,贾雨村是“假语存”“假语村言”;如“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利用谐音寄寓深意,当然不能草草看过。《红楼梦》在汉语言文字的运用上给我们很大启发。
近百年来有种讨厌的趋势,就是国外有什么,马上就有人出来说我们古已有之。今天我讲《红楼梦》与现代文论,似乎是要用洋帽子,用现代、后现代的帽子打扮曹雪芹,实际上这并不是我的用意。我想讨论的是,从《红楼梦》中可以看出西方现代文论的影子,但不是为了证明曹雪芹是现代派,也不是想说明现代文论、西方文论中国古已有之。我想说明的是,文学作品在反映这个世界的时候,本体是大于方法的。许多文论提供的是解读作品的方法,而本体谈的是宇宙、世界、人生、历史。《红楼梦》与那些偏重故事性、戏剧性、传奇性的小说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它写到了生活本身、人生本身,写到了人的吃喝拉撒睡,写到了人的喜怒哀乐,写到了一个家族的亲密无间、钩心斗角、分崩离析,从兴旺直到没落,这些都是耐得住各种思潮与方法的分析检验的。如弗洛伊德心理学,是人先有性心理然后才有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理论呢,还是先有弗氏的理论然后有人的性心理呢?自然是先有人的性心理。有没有弗洛伊德及其理论,人的这种心理都是存在的,所以曹雪芹无须研读弗洛伊德就能生动地刻画出贾宝玉、林黛玉、妙玉、贾母等人的微妙心理。同样,对人生的悲哀和荒谬感也是先于存在主义哲学的。《红楼梦》与现代文论的种种说法能够发生联系和对应,《红楼梦》能够用现代文论来解读和鉴衡,这是因为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能使世世代代的读者感受到宇宙本体,感受到世界本体,感受到人生,感受到历史。而这四者优于一切理论,囊括了一切理论,而且是一切理论产生的根本契机。
《红楼梦》与中国文化
我为什么要选“《红楼梦》与中国文化”这个题目呢?《红楼梦》是一个很好的话题,我们既可以用自己的观点、经验解释《红楼梦》,也可以用《红楼梦》的故事、见解来解读自己的经验、观点。我们如果只是谈自己的创作,显得狭窄了一点。
其实《红楼梦》就是中国文化,谈《红楼梦》就是谈中国文化,《红楼梦》就是中国文化的一个代表,是中国文化的一个窗口。主席曾经有一句名言:中国有什么呢?中国有悠久的历史、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众多的人口,另外还有一部《红楼梦》。我今天着重谈的是《红楼梦》里面所表达出来的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以及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心理方式和一些中国人的人生命题。
家国之思,兴亡之叹
第一个问题,我想谈一下《红楼梦》的家国之思与兴亡之叹。“家国之思,兴亡之叹”,这是中国特色。中国人谈到国的时候,都是联想到家。我们现在讲国家,既指国也指家,所以儒家的士人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中国的观念,跟外国不一样。外国“家”就是“家”,“国”就是“国”,“家”是faily,英语里有三个词都可以翻译成国家,state主要指的是政体和政权,untry指的是领土,nation指的是民族、人群,但是都和faily没有关系。中国不管什么时候“家”与“国”都有关系。
《红楼梦》所描写的“家”里除了有长幼有序、尊卑有别的秩序,还有几层关系。主奴关系有两面,一面可以说是阶级斗争关系,主人对奴才进行控制、压迫、主宰,甚至于要奴才的命。但是它也有另一面,就是奴才由于思想受到控制,也由于主人家实际的生活水准较高,不想回自己的家,不想得到自由,想得到的是在贾府内部相对好一点的生活。这个家里还有一些特殊人物,我指的是半奴半主的人物——姨娘、妾,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二奶。有些对中国传统文化采取比较激烈批判态度的人认为姨娘文化是中国几千年形成的一种特殊的文化,是一种奴才文化,卑下,没有尊严,没有原则,往往又是一种争风吃醋、加害于同类的文化。除了姨娘外,还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人,那就是寡妇。旧中国讲究三从四德,从一而终,因而守寡在《红楼梦》里要算是相当受赞扬受尊敬的了。当然,它的另一面是极端的痛苦。
那“家国之思”,思什么呢?就是思这个家已经没有前途,正在酝酿着衰亡和没落,充满着悲凉,就如鲁迅所说的,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红楼梦》从一上来就不断地讲,外面看着还可以,里面已经渐渐地空了,已经寅吃卯粮了,花的钱像流水一样,进项越来越少,而且长期寄生的生活使贾府的主子们像一群废物、一群寄生虫那样地活着。他们只知道穷奢极欲、吃喝玩乐、养尊处优,没有任何人在那里考虑生计,他们只考虑自己的利欲,考虑如何支出祖上的积蓄,而没有考虑要有自己的积累、自己的贡献,没有这样的人。
所以通过写一个家庭,也看出来中国文化中一个很重要的概念——兴亡,也可以叫盛衰,这既是政治概念,也是社会概念,也是历史概念,甚至于它也是文学概念。因为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当中有过那么多的改朝换代,有过那么多的战乱,有过那么多的天灾,人们在历史上已经看惯了一个朝代兴起、一个朝代灭亡的景象;一个家族兴旺起来了,兴旺时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红红火火、赫赫扬扬,非常辉煌,而一旦衰败起来,稀里哗啦地就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