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
食与诗
《红楼梦》中有两次集体作诗赛诗联欢活动,都同时有美食活动与之相辅相成,互为凑趣。一次是吃螃蟹而咏菊,另一次是吃鹿肉(采取烧烤即西方的所谓bbq方式)而咏雪——即景。美食因诗而活跃高雅,无诗则只剩下了口腹消费、充饥解馋;诗人因美食而丰盈兴奋,否则只剩下了穷酸背兴、装腔作势。可见,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物质精神,形而下与形而上,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缺一不可。
《红》中诸诗作从诗的角度衡量,未敢奉承,盖它们的境界与内涵都嫌不足。但是作为整体,一批批“集束手榴弹”自有其规模效应,起码证明雪芹很会写诗,对诗的格律、立意、取材都能把握。试看此首: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工整,怨而不怒,哀而不伤。闷呀,断肠呀,空呀旧呀瘦呀梦呀病呀痴呀,你猜得到它是宝钗的作品吗?它和下面一首的风格与情调有明显的区别吗?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如果说有别,登仙呀,忆旧呀,篱畔呀,秋酣呀……倒是林黛玉的这首开阔乃至自得一些。
林的另一首被评为夺魁的诗是: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此诗的情调与其说是弱女气不如说是文人气。蕴秀噙香,千古高风,相当地牛气;而黛玉的另一首“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则更带几分傲骨了。宝钗的上述诗倒更多了些弱女子气,就是说更低调一些。
黛玉也有低调,在“孤标”一首的最后,她写道:“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这是许多诗的写法,抒情煽情,到最后了往回拉一拉,免得声嘶力竭,反显得欲说还休,余音袅袅。犹如庄生晓梦、望帝春心、珠泪玉烟之后,李义山写的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在国破、感时、恨别、溅泪、惊心之后,杜甫写的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绷紧了的琴弦至此反而稍稍松弛了一下。这也像中国功夫,不论练得多么激烈,收式却要心平气和、神清意定。
这也很好理解,中国的诗既强调个人的创造性,又强调诗学的整体性,兴观群怨,不怒不伤不淫,直到讲出处讲来历,都是将诗作看成民族文化整体的一种体现;可以唱和,可以集句,可以借用。李白咏凤凰台的诗显然受崔颢诗的影响,而李清照写下《临江仙》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则直接表示出对于欧阳修此句的激赏。古人作诗,绝无知识产权观念,倒是以互相交流借鉴为乐事,以成为一枝一叶一花一蕾而与整体的诗歌大树相匹配为乐事。那么,宝钗与黛玉为人风格上大大不同,少量诗歌风格却相当接近,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