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国公说是,“今年除夕的灯会如此盛大,就是做给邶国人看的。两国交战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打下来了,官家心里高兴,款待使节之余也为安西大都护接风,昨日颁旨加封了庆国公,宗室旁支能凭战功爬到这个位置,开国以来还不曾有过。”
明妆哦了声,那时常追随爹爹鞍前马后的人,如今挣了这样的功名,也是出生入死打出来的。李判前两日已经回到上京了,想是回朝之后很忙,她派人送去的赠礼也不曾得到什么回应。今日他应该也在城楼上吧,只是人影幢幢看不真切,她有些想见他,但心里又害怕见到他,怕看见他就想起爹爹来,陈年的疮疤不敢去揭,即便是按压一下,也痛彻心扉。
不过这御街上的花灯着实是漂亮,琉璃灯山高达五丈,上面搭出了彩楼,彩楼中还有装着机括、能够自由转动的小人。往前再走上几丈,瓦市深处撑起了戏幄,衣香鬓影,盛装的伎乐伴着笙箫献舞,处处一派璀璨气象……
不远处有个飞丸掷剑的,明妆正想去看看,忽地听见一阵惊呼,回头就见一个黑影从城楼上坠下来。她心头急跳,再想看,翼国公捂住了她的眼睛,慌忙旋身把她拽开了。
“咚”地一声闷响,惊愕的呼声此起彼伏,翼国公的手心微凉,喃喃说不要看。因为内城城楼高达十几丈,从那里摔下来,必定是活不成了。
万众盼望的除夕灯会,结果变成这样,是任何人始料未及的。城楼下的禁军慌忙扯过一张彩缎盖住了尸首,明妆惊魂未定,趁乱窥见一顶滚落的一年景花冠,和露在彩缎外的红履,心下明白,坠楼的应当是位宫内人。
围观的人群被诸班直隔开了,城楼上的仪王领命下来查验,禁军掀起盖布让他过目,他垂眼打量了一眼,让跟随前来的小殿直都知辨认。那小殿直都知哪里见过那样血腥的场景,勉强说了声是,就偏身呕吐起来。
“是垂拱殿的长行。”仪王叹了口气,拿捏着语调询问同行的人,“俞白,你怎么看?”
前面的人摩肩接踵,把明妆挡了个结实,但这个名字她听得很清楚,俞白是李宣凛的小字,他也随仪王一同下来查看了。
使劲往前挤,奈何挤不进去,只好回头求助式地望住翼国公。翼国公虽然不明白女孩儿家为什么这么愿意凑热闹,但也还是替她排开了人群,把她送到了围观的最前端。
身着公服的人一直背对众人,那领上描金刺绣的饕餮纹样,看上去颇有张牙舞爪的味道。他还是那样,话不多,但足可拿主意,对一旁的禁卫道:“先把人抬下去,将这里清理干净。既然是垂拱殿的人,理应交由内衙审理,我刚回京,对京中事务不熟悉,目下看,看不出什么端倪。”
显然仪王是不怕把事闹大的,他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坠楼宫人的出处。能进御前侍奉的小殿直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死了一个有品级的女官,这件事可大可小。
然而李宣凛的表态很明确,他只是跟来善后,并不打算插手禁中的事。仪王轻轻挑了下唇角,转头吩咐身边的诸班直,“让内衙先审,等审出结果来,再报我知晓。”
尸首被抬走了,剩下就是收拾残局,两个杂役举着铁锹过来,从一旁掘起沙土洒在血迹上,香糕砖的地面吃透了血,无论怎么掩盖,都像个恐怖的溃疡。
翼国公对今日的变故无可奈何,原本是想与佳人好好赏花灯的,结果竟遇上了这样的事,遂对明妆道:“事发突然,没吓着小娘子吧?今日是我不好,若是不邀你赏灯,也不会撞上这种意外。”
明妆虚应了句:“公爷本来是一片好意,不必自责。”
嘴上说着,视线却移向了那个背影,忍不住,忽然唤了声“李判”。
那身影一怔,迟迟转过来,彩灯映照出他的五官,似乎与明妆记忆里的不大一样了。
她一直记得他以前的样子,少年从军,眉眼清嘉,所以她同阿娘说,说他不像武将像读书人。然而阔别三年,这三年间陕州应当发生了很多事吧,那深浓的眼眸里没有了当初的彷徨,她看得见灼热燃烧的烈火,和无坚不摧的傲性。
一样又不一样,她开始有些后悔刚才那一声唤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如果没有认错,那这称呼显然也不合时宜了,人家如今是国公,比爹爹的爵位还高上一等,怎么还拿他当多年前的小小判官呢。
本以为位高权重,今非昔比,自己的唐突会引人不快,却没想到他振袖在她面前站定,郑重其事地两手加额,深深向她长揖了下去。
围观的众人都有些懵,从没见过哪个紫袍的大员,向一个十几岁的姑娘行此大礼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明妆也觉得很尴尬,怪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一声,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见礼。如今的自己不比爹爹在时,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礼遇了。
然而他似乎并不在乎,如常谦卑恭敬,垂着眼道:“小娘子差人送来的赠礼我收到了,愧不敢当。节下太忙,有好些事要处理,一直抽不出空来,本想年后再去府上拜访的,不曾想今日在这里遇上了。事出突然,让小娘子受惊了,今日请小娘子先回,明日我一定亲自登门,向小娘子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