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离开的时候,都是那么悄无声息,徒留她一个人在原地,看着新生的年轻人逐渐取代了他们过去的位置,仿佛在看故人们的另一种姿态,某一种意志的衍生。
“这样啊……”恩奇都垂下眼帘,“其实在芬巴巴死去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太难过,反而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就好像在很早以前,我就隐约预知到了这种结局一样。”
她察觉到了他逐渐握紧的双手。
“如果要说有什么后悔的话……如果注定了要分离,当还能在一起的时候,要是能对它再温柔一点就好了。”他轻声道,“为什么人总是在失去自己重要的东西呢?”
“……不是因为我们总是在失去重要的东西。”她说,“是因为失去他们之后感受到了痛苦,才证明了他们对我们而言是重要的存在。”
越是靠近哀悼之塔,空气中的味道就越复杂。
起初只是外庭院清冷的花草香味,然后由于升起了火,空气中略微掺杂了一丝暖意,夹杂着炭火的焦苦,再接近一些,便能闻到肉汤混合着椰枣的香气,面粉和鸡蛋混合,经过烘烤后散发出甜蜜的气息,唤起了腹肚饥肠辘辘的空虚感。
那是和哀悼之塔的静谧不同又相似的感觉——那种熟悉的,尘世烟火的氛围所带来的安定。
“来得可真是有够晚的。”吉尔伽美什明显在广场上等了一段时间,“害的本王被迫多看了一刻钟的傻狗表演。”
当他们抵达现场时,他正满脸嫌弃地看着塔顶的阿伽,后者正热情地朝地面的每一个人招着手,仿佛一个背井离乡多年的小伙子终于回到了自己久别的故乡,下面聚集着的百姓基本都不知道阿伽的真实身份,只知道这数个月以来他帮了不少忙,所以也开心地向他招手回礼。
这时,一位女官走了过来,递给她一支火炬,这是庆典即将开始的信号,当下面的圣坛被火炬点燃,阿伽就会把最后一块砖搭上去,哀悼之塔正式竣工,乌鲁克的庆典也将拉开帷幕。
“点燃它吧,猊下。”不知道是谁先说了这句话,随即又有无数人举起双手,高呼她的名字,“点燃它!猊下!开始我们的庆典!”
现场的气氛热烈起来,缇克曼努露出微笑,心中却忽然升腾起一股不安,如同烧沸的热油从血管中流淌而过,她勉强克制住了这种无端的情绪,在沉默中点燃了圣坛,阿伽在高处比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将最后一块黑砖嵌进了塔身。
哀悼之塔就这样完成了。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缇克曼努心里松了口气,什么意外都没有,顺利地落下了最后一块砖,接下来只要检查一遍地下甬道……
就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天空忽然闪过一丝亮光,照亮了云雾之后那个庞然的身影。
周围的欢呼声戛然而止,那丝令人安定的力量也消散了,死寂在空气中蔓延。
当那个身影重新湮没在黑暗中时,浑厚的叫声如雷霆般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震耳欲聋,让听者的耳膜隐隐作痛,它呼出的吐息搅动着云层,蓝色的电光在云雾中忽明忽暗,像是在应和那声咆哮。
一只巨大的金色蹄子落在了地上,大地剧烈地颤动起来,掀起阵阵沙尘,地面裂开无数条缝隙,蜿蜒崎岖,无尽地向前蔓延,犹如闪电映射在这片大地上的影子。
她以为自己会颤抖、会恐惧,但喉咙里流出来的声音比她想象中的冷静:“……古伽兰那。”
一切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杉树林,火堆,她和那位自然的守护者。
“已经结束了吗?”她那时问道。
“不。”对方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悲伤,“一切才正要开始。”
篝火堆倒塌了,零星的火屑如同老鼠般在地面流窜,乌鲁克的上空逐渐被弥漫的黑雾掩盖,像是在与大地上公牛的暗影相互辉映,高耸入云的哀悼之塔,在它面前犹如树苗般渺小。
西杜丽从未见过如此庞然的存在。
古伽兰那像是一座移动的火山,它行动缓慢,但步伐间掀起的热浪裹挟着尘埃朝四处散开,附近房屋在这不可撼动的力量前如摧枯拉朽般倾倒、坍塌,直至分崩离析。
火老鼠们一拥而上,啃食它们的残骸,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焦苦,烟雾熏得她眼角泛出眼泪,火燎的痛楚沿着食道一路烧到肺腑。
周围到处都是人们嘶声力竭的哭喊、嚎叫,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所有的声音都在同一时间朝她袭来,让西杜丽感觉自己不是在随着人流移动,而是在一条满含怨恨和哀伤的浊河中流淌。
她看到衣衫褴褛、抱着孩子慌忙逃离的妇女,看到没有及时逃出、被着火倒塌的房屋悉数吞噬的老人,看到一个想要把羊圈的栅栏门打开的年轻人,被飞溅的火屑点燃,化作了燃烧的t人形,在大火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西杜丽看着他在痛苦中胡乱奔走着,像是一只被困在纸灯笼里的飞蛾,最终跌倒在一旁的水渠中。
尖叫声停止了,变成了一种令人心惊胆战滋滋声,像是烧烫的烙铁被浸进了冷水里。
她强迫自己脱离人群,跑到那个年轻人身边——他已经没了呼吸,脸上的皮肤焦黑而皲裂,如风化般剥落,露出褐红色的血肉和被烧焦了的颌骨。
西杜丽试图给对方翻一个身,让他以一种更体面的方式死去,然而他的眼睑已经被烧毁,露出一双浑浊、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珠,呆滞地看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