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贪婪,可见一斑。
这场宫变由许多人联合促就,但谁都希望自己是最大的利益既得者。于是,滑稽的一幕便出现———
明明都在做着大逆不道的事,可表忠心的话却一个比一个说得花团锦簇,仿佛他们不是勾连着军队一起攻入卫国最核心的皇宫,将一国帝王的尊严与权威都踩在脚下,而是化身铁骨铮铮、忧国忧民的贤良,正在以迫不得已的方式劝谏君主远离身边的“小人”,亲近他们这样的贤臣。
被劝谏着的君主没什么表情,哪怕是在重伤的状态下,他的脸上也没什么太大的波动,只有那双眼睛又黑又沉。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脖颈上的伤口被带动,流出了更多的血。
他往前走了几步,重伤欲颓,身前挡着的人却不由自主地让开———在情况未明的时候,无论是谁让重伤的君王伤势加重,都会失去这场利益分配里的最佳资格。
他们像在看一只困兽,欣赏着它的垂死挣扎。
掌控一国的君主,在朝堂上翻云覆雨,谕令之下,莫敢不从,这样的威势,谁不想要?这样的权利,谁不心动?
故而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没人阻止,人群形成庞大臃肿的网,裹着网里那只前行的猎物。
猎物慢慢地走,停在了一个所有人意料之外,预料之中的位置———灵望殿。
卫国每去世一位帝王,灵望殿中都会多加一方祭祀的灵位。若是有重要的事不方便远去宗庙祭祖的,便会在这殿前宣布,等同于将自己的决定告知了卫国历代先祖。
所有人都以为卫帝妥协了,他将要在这皇宫之中,大殿之前,在卫国历代先皇的注视下,来择出他选定好的最终人选。
或许这个人选是他思考权衡后最合适的,或许帝王在蛰伏后还会想要反扑……但无论如何,现在赢的人不是帝王,这就够了。
这样的情况下,围着猎物的网松开了些,所有人都退避到九尺之外,等着宣判出最终的赢家。
浑身狼狈的卫帝回过头,望了他们一眼———很难形容那一霎的眼神。
没有喜,没有悲,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怒,就好像……一个局外人。
他抬步慢慢地走上了灵望殿前的台阶,或许是那一眼太过令人难以形容,以至于他身后跟着的人慢了几拍,与他拉开了距离。
卫帝的指尖触到了灵望殿朱色的大门,他推开门,却没有迈过台阶。他在阶前转身,那些慢了几息的人已经紧跟在他身后,眼看着就要爬到台阶的尽头,能看到他们额头的汗水,脸上的野望。
卫帝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打开的大门里,是层叠的灵位。
谁也没看清他的匕首藏在哪里,谁也没料到他的动作那么快,锋利的匕首精准地沿着喉咙那道伤口深入,殷红的血珠飞溅出来,在那朱色大门上留下更深的印记,血珠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在火光的照耀下,红白对比,更显刺目。
卫帝自戕了。
在卫国历代帝王的灵位前。
这个变故让在场所有人的野心仿佛浇上了水,又在数九寒冬冻为坚冰。
宫变“清君侧”与宫变“杀帝王”是全然不同的两码事。
更雪上加霜的是,在卫帝倒下后,帝王的灵位间忽然走出来一个人,他执着简易的纸笔,对所有在场的人怒目而视。
那是卫国的史官,无人不识。
所有人的心骤然往下沉。
他们已经预料到,史官笔下将会如何描述他们———
“乱臣贼子”“逼杀帝王”“狼子野心”“不忠不义”……
一切难听的词语都将与他们挂钩,并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有人想要阻止史官,于是一把上前撕烂那纸,踩碎那笔,将所有的物证都毁个干净,史官却道:“此间发生的一切即使毁去记载,我也依旧铭记于心,要将它公之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