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恩人冷哼一声,说,‘好,准你这次回观,趁早尸解了罢!好断了他们的念想!’那‘尸解’两个字听得我怒火中烧。
我最恨那道士尸解,又不是真的没了命,非要断绝了这世上人的念想!这人也实在是太可恶,好端端的,教人家尸解,倘若他不是我恩人,我只怕就取了他的性命。
那道士捻著须子,远远的望了我两眼,我杀气腾腾的瞪了他一眼,他嘿然一笑,也不知道到底看没看见,就转过脸去又对我那恩人说,‘咳,如今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那件事是万万不成的,您是个聪明人,我就不再多费唇舌了。它是要升仙的,今後倘若惹出了什麽祸事来,我自然也是要护它不护您。虽然白吃了您那许多米,终究是师尊为大。’我那恩人便笑,颇不以为然,说,‘它还真能杀了我不成?’那道士见说不合,便甩著拂尘,叹著气走开了。
我听他们话已说完,更觉得无趣,正想著要再睡一觉,可惜还没来得及闭眼,他便略略的抬了抬手,只叫我过去。
我闭眼闭得迟,还是瞧见了他的手势,只好亲身前去,问他又要如何。
罗家小娘子不在一旁随侍,我留在这人间实在不是件容易事。这人的心思实在难以琢磨,要有个帮手助我才好。我想著要做法叫阿紫过来,但又怕恩人起了歹心。那罗家小娘子已为人妇,他自然是不能占她便宜,阿紫却是不曾婚配的,倘若他要看中了阿紫,阿紫又看不中他,那我岂不是做了件混帐事。
我掐了个诀,叫阿紫过来,命她暗暗的候在了一旁,隐住了身形,也不叫我那恩人看见他。她本是石中一块紫玉,成了精怪,常在那七修观外听道人讲经,也是个有道行的。
那阿紫就问我,说,‘白家叔叔,倘若你要陪他一世,我也要时时相随吗?’我怒了起来,就说,‘几十年也不过是转眼间,怕什麽。’阿紫就口禁声不语了。
我看来看去,想这里必然就是我那恩人住著的地方里,我问阿紫报恩该如何,阿紫就说,‘白家叔叔,这地方实在是极好的,这人也是极好的。这世人所求之事,这人的命里皆有,只怕您的恩情实在难报。’可恨,难道罗家小娘子回去教她这麽说话的麽?
我走去恩人面前,见他盘著腿坐在了矮榻上,一只手扶在了膝盖上,紧紧的瞧著我。
他把我唤了过去,脸色仍有几分倨傲,但声音却又和缓了许多,只问我说,‘你做妖怪的,睡觉时也有梦的麽?’我不爱听他的口气,所以当时就恼了起来,反问道,‘妖怪怎麽就不能做梦了?’阿紫就在一旁对我说,‘这人只怕是想要和你打听妖怪的事。’他略略显出了些歉意,竟然对我说,‘这话是我说错了。’我‘哼’了一声。
他声音又和气了好些,问我,‘你平日里都吃些什麽,做些什麽?’想了想,又说,‘车里睡得好不好?’前面这话,他在湖边时明明问过我的,可见那时他是吃醉了的。
‘还好,’我略想了想,‘我是什麽都吃的,只是不吃飞禽。’说完我又补了一句,说,‘倘若不是要报恩与你,我自然是吃了便睡,醒了便吃。’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不以为意的问说,‘你打算如何报恩?’‘你总要出些什麽事情,我等著。’我老实的答道。
阿紫张大了嘴,然後又闭上。她很是无奈,只好细细的劝我说,‘白家叔叔,这话你在心里想想就好,以後千万不要说出来了,他们做人的,都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他脸上倒是仍旧玩味一般的神色,大约也是见怪不怪了,喝了口茶,然後瞧著我问道,‘你为什麽非要报恩不可。’我恼了,心说,那道士不是已经说给你了麽?如今又来问我?他们做人的都是这样当面一套,背後一套麽?我记得那个人也是这样,明明说过要在山里过一世的,最後还是尸解了,升了天去做神仙,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心里越发的火大,冷声说道,‘这事你不必管。’他大约是坐得累了,身子一歪,就躺倒在了那矮塌上,旁边有侍女轻轻的摇著扇,我却还是有些热了,望住了那格窗,想著要怎麽凉快些。他望著我,又问,‘你额头上怎麽会有这样一个桃花印记?’我不快得很,我生平有三恨,第一被人搅了我的好梦,第二就是被人叫我的名字,第三就是被人问起我额头上的印记。
我狠狠的瞪住了他,说,‘你是我恩人,所以不与你计较,下次再问,我要你好看。’他垂下了眼,吃吃的笑了起来,等笑得够了,才摆了摆手,示意那些侍女下去。
我嫌那门窗都挡住了我的眼,又觉得有些热了,一抬手,那门便被推开,窗也分开,风涌了进来,也瞧得见外面了,我这才笑了起来,说,‘这样最好。’他仍旧躺在那里,见门大开,便眯起了眼。
‘你不要做事的麽?’我皱起了眉来,问他。
他抬起了眼,好笑了起来,对我说,‘你这妖怪倒有些意思。’我记得我在七修观的时节,涤阳真人就总要念经讲道,散药救人,一件件的没完没了。有时我去寻他,从山前寻到山後,再从山上寻到山下,都难见他一面。
这人却好像闲得很,什麽也不必做的样子。
那风受我的诀,便水一样的漫了进来,只扯得我们的衣裳哗哗作响。凉气也从地底涌了上来,房里不过一阵儿就凉快了下来,我便嘿嘿一笑,心情大好。
他在那风里微微的闭上了眼,问说,‘妖怪和妖怪有分别的麽?’‘怎麽?’我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