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幾乎連路都走不穩,跌跌撞撞的才一路回到幼時常住的地方。
他推開門,看到暮雲躺在他的床上,蓋著他的被,枕著他的枕,仍舊如同睡著了似的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唇無血色,雙眼禁閉。
他年幼時睡在這裏,總是不安生,暮雲常常半夜過來替他蓋被,可如今他想替暮雲蓋被都不成了,因為暮雲只是靜靜的躺在那裏,連身都翻不了。
他坐在那裏,伸手撫著暮雲微涼的臉,他的手便抖了起來,他心裏就幾乎恨得想要殺了那個叫做孔雀的少年,還有孔雀王。
還有他自己。
若不是他這麼的蠢。
他的心裏痛悔不已,如今會弄成這樣,都是他的錯。
七年前他失卻了暮雲的蹤跡,就曾發狂般的尋找,那時他也想過要去求孔雀王。
那一年年末時,暮雲的妖氣好像憑空的就消失了似的,竟然絲毫都無跡可尋。雲英和雲廷都猜著暮雲怕是被人用了符咒囚住了。可是單單他們幾個妖怪之力,如何在這三千世界裏找一個連一絲妖氣都不見的妖怪?
他那時便想去求孔雀王,畢竟那人是他同父異母的兄弟,畢竟孔雀王是凡間百鳥之王。
可是雲英卻勸說他萬萬不可。
他也知道孔雀王的性情,倘若不是為了暮雲,他也是如何都不肯去求孔雀王的。
那時雲英曾對他說,「我們慢慢去找,總能找他的。想來暮雲也不願你為了他欠了孔雀王的情。」
是,暮雲當然是知道的,知道他是恨孔雀王入骨的。
可暮雲知道麼,知道他為了暮雲,在這世上沒有不肯做的事。
於是後來終於被他們找到了暮雲。那時暮雲手腕上不知被誰畫了怪符奇咒,竟然將他渾身的妖力鎖得一絲不露,隨便去叫哪個妖怪來看,也不過當楚暮雲是個常人罷了。他曾問過暮雲,那手腕上的符咒究竟是何人所為,暮雲只說是個道士,卻不曾詳說。
暮雲看似毫不在意,可他卻知道這人其實是如何的心高氣傲,哪裏受得了這個。
如今這符咒令暮雲有如常人,他即便不問,也知道暮雲心裏怕是已經翻江倒海了。
他們和雲英打探到這極北之地來,就花了五年的時間,當他看到暮雲被囚在那陰暗石窖裏時,便幾乎急紅了眼,可他卻進不去,見不了暮雲的面。
那時桃花剛落,滿樹的桃葉鮮翠嬌豔,堪比春花。
他與雲英他們守在那石窖之外,只看著那風卷殘花,落入石窖之中,他們卻連半步都近不得,那石窖裏竟然被上界的仙氣封著,他何曾遇到過這樣的事。雲英只得將其原形化出,借著風力,開了滿樹如血的杜鵑花,千難萬難才送進去一朵,落在暮雲手旁。
他想要殺了那些將暮雲帶來此處,又將其囚在石窖裏的那些人。
可是暮雲卻說,不可殺人。
暮雲是教過他們不可殺人,不可害人,也不可騙人,這還哪裏象個妖怪了?
只是他也知道暮雲曾喜歡過一個人間女子,還差點兒為了那女子送了命。
所以他知道為什麼,所以他從來都不喜歡人的。
那時暮雲對他們說,「久了他們就自然會放了我,等等又如何呢?做妖怪的,還是等得起的,不是麼?」
即便是真的拿了丹爐之火來煉,如今的暮雲也不過是個常人罷了,那些人即便真的殺了暮雲,真的將其燒煉成丹藥,也是沒有絲毫用處的。
他自幼便最聽暮雲的話,那時自然也說不出別的,只能在那石窖外等著,這樣便又等了暮雲三年。
雖然暮雲叫他們不必留在此地,可他們又如何能夠留暮雲一個在此?
暮雲平素就和別的妖怪大不相同,不樂與人交合,也不願食人以增其法力,不過也還好,還有些妖怪的樣子。可自從琬雲一事之後,就一心只想著修仙之道了。別的妖怪都曾為此笑話暮雲,說可幾百年裏都沒見過這麼蠢的妖怪了。
可他卻不管暮雲之前如何,如今怎樣。於他來說,不論暮雲做什麼,說什麼,都仍舊是他幼時一見傾心了的暮雲,是那只雲湖邊偷芙蓉果的六眼孔雀,是那只他曾傻傻的對著開了屏的妖怪。
他可以跟他百年,也可以跟他千年萬年的,暮雲要他莫傷人,他自然是聽話的,暮雲要他照顧雲廷,他就去用盡心力化盡了那只白烏鴉身上的寒毒,暮雲教他莫再傻傻的就開屏,他從此就再也不曾開過屏,暮雲要化人形,他就跟他化人形,暮雲要修仙,他就跟他修仙。
他這樣跟著暮雲過了一百三十年。
然後暮雲失卻了蹤跡,自那之後,又是五年,那五年裏的每一日,於他都堪比百年。
再然後,是在那石窖之外的三年,他就那樣苦苦的守了三年,那三年裏的每一日,都猶如千年之長,卻又有如花開露水落,只在轉眼間。
直到那日,他終於等到孔家派出人來了此地,殺了那幾個賤奴,破了那封著石窖的仙氣,他以為終於可以等到暮雲回來,他卻沒料想他們使著隱身法進去時,卻看到那燭台下壓著一張符紙。
那個來此的人也不過才十六七的樣子,也不過是個少年,只是這少年居然拿起了那張符紙,制住了暮雲,使得暮雲不得不同他一起離開了那裏。
那時他就覺得奇怪了,那少年身上怎麼會有仙氣,那是和封著石窖的仙氣相似的,卻要弱了許多的氣息。
只是在茶铺外时,暮云怀里那朵杜鹃花明明是云英的妖气所聚而成的,并非变化所得,那人竟然瞧得见,这让云英也大吃一惊,禁不住连连问他,难道那人并非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