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其实挺高兴的,可是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滋味,她想起来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婚纱,那种洁白的,长长的,漂亮的裙子,那样的圣洁的东西,美得就像是一个梦,就像听见歌里唱,梦见一幅画,有我和他,微笑的我,穿着长长的白纱。那歌写的真好,就像是比着心肝写下来。他问,“你紧张吗?”她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不知道看见了没有。他说,“我妈其实挺和善的,从小到大就打过我一回。”她说,“我妈没有打过我。”他说,“那是你听话。”她说,“是啊。”最后终于到了,他牵着她的手走到车下去,是在京郊的一处别墅群里,红墙青瓦的二层小楼,青砖墙壁,样式朴拙,似乎年代已经很久远,江家妈妈站在楼下等着他们,轻轻的拥抱一下江守宁,又拥抱一下清扬。他的妈妈出人意料的和善,她从来没有见过军医,所以没有来的时候还很惴惴,现在看见了,就觉得放下心来,江妈妈虽然年纪已经有点大,但是还是很漂亮,清扬看了一眼,就知道江守宁漂亮的额头来自哪里了。江妈妈的话不多,只说,“你们两个在一起,年纪也都大了,什么事情都自己商量着办,做父母的不会再多干涉。”江妈妈又说,“守宁很犟,有些事情不能顺着他,他有些时候,明明知道不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江守宁顶嘴,“妈,我都大了。”江妈妈还说,“在一起就是缘分,好好珍惜,谁都不容易。”他们一起吃完饭,江妈妈还忙着,就离开,他们两个送到门口,目送那一辆小汽车慢慢的开走,慢慢的消失在道路的尽头,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她转过身去问他,“我们也回去吗?”他说,“不如就在这里吧,休息半天。”她说,“好啊。”他们两个慢慢的走进院子里去,这个年代了,看见地上铺的红砖觉得很奇怪,可是那红砖的地面,却有一股朴素韵味,甬道的两旁栽植着垂榆,那树不高,只有一人左右,叶子都是油亮的老绿色,枝条就像瀑布一样垂下来,仿佛撑开一只又一只的云罗伞盖,他告诉她,“小时候我们捉迷藏,就藏在那里头,旁人都找不到。”她点头,“那可真是一个好去处。”屋子的门很窄,可是里面却很宽阔,短短的玄关通着里面的大客厅,房子很古老,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里面放着大大的沙发,钢琴摆放在房子的角落里,上面放着一桢黑白的照片,她走过去看,他也走过去,告诉她,“这是我爸,这是我妈。”照片里凝固的老旧时光,爸爸的飞扬眉目,妈妈的宽阔额头,背景似乎是花枝烂漫,光阴斑驳,明眸皓齿的青春岁月,似乎还是在昨天,可是仔细的想一想,又似乎是在前生一样。她说,“你爸爸穿军装的样子真帅。”他说,“他很少有不穿军装的时候,当兵当成了习惯。”她笑,“那他厉害不厉害?”他说,“对我很厉害,一直想让我当兵,我不听就用皮带抽,可是我到底还是没有听。”她说,“你比你爸厉害。”他脱掉了外套,走来走去的,冰箱里面有橙子,割开一个,那辛辣芬芳的味道满满的就全都溢出来,又倒茶来给她喝,这一季新采的碧螺春,倒茶的杯子却很旧,杯盖上居然还有五个鲜红的大字——为人民服务。天渐渐的晚了,他走过去开灯,又把音响打开,随手放了一张碟,就走回来,跟她一起坐在沙发上,沙发很大,也很软,像是要把人都给陷下去一样,她连腿和脚都蜷缩在沙发里,他拿了一床毯子给她,说,“没有暖气,冷的话就盖一盖。”她果然是冷了,为了漂亮穿的裙子,何况天又要变,便拿过来盖在膝头,音箱里放的是一首英文的老歌,刚开始是一段古拙而朴旧的口琴声,然后是暂短而宁静的空白,音乐声响起来的时候,有一些十分轻快的旋律,可是分明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很忧伤。就像是青春一样。他的眼睛有一点点的远,他说,“这是我年轻的时候听过的歌曲,我那个时候喜欢唱歌,喜欢音乐,喜欢摇滚,喜欢的不得了,爸爸妈妈的话都不愿意听,只是想着,要追求自己的梦,追求自己的梦想,哪怕很艰难,哪怕不容易,哪怕要受很多很多的苦,我都不怕,何况还有她。”他的脸上有一种温柔与悲怆的神色,怎样的过去,在回忆起来的时候,都会觉得荒凉吧,在那无人的夜里,他静静的给她讲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过去,自己的爱,那已经逝去了的爱,其实一直都很清晰,谁的爱都是一样,谁的爱,都很清晰。她是他们乐队的主唱,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她,她的黑发就像是一段锦,第一次出现在排练的那个防空洞里的时候,就像是一道乌黑的阳光,太过于明亮,一霎那就劈开了黑暗一样。年轻时候喜欢过的女孩子,那样耀眼的女孩子,不管结果如何,可是注定不能遗忘。他说,“她的爸爸妈妈也反对,我的爸爸妈妈也反对,可是为了在一起,在一起唱歌,我们什么都不怕,我妈第一次打了我,可是我还是倔着,我说那是我的梦。”那是他的梦,年少时候的梦,不管有多么的不切实际,或许会遭到别人的耻笑,可是在追求的时候,却那样的真诚,他不好好上课,不好好学习,穿着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在地下室里打鼓,他就相信,特别的相信,有那么一天,他会站到万众瞩目的舞台上去,有很多孩子在底下,或许他们听不懂他的歌,可是那些旋律会在他们的心里引起共鸣,那些激烈会在他们的身体中得到回应,他们都是年轻人,他们都年轻过,哪怕有一天他们都会老去,毕竟他们都年轻过。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没有现在这么开放,唱歌跳舞都被认为是不务正业,他的爸爸是老军人,下手狠辣,拿着腰带打了他一顿之后,就把他送到国外去,因为怕他胡乱闹,每个月只给很少的一点点的生活费,有时候还要靠朋友接济,可是生活艰难他不怕,他只是想他的乐队,他那些的好兄弟,他年少时候的梦,光芒灿灿的梦,渐渐的觉得不切实际,但是很真诚。其实每一个人的梦想都是真诚的,不管是平凡到了渺小,还是高远到了不切实际,有梦想的人是难得的,每个人的梦想都是真诚的,而认真追求梦想的人,都是伟大的。那是他最艰难的一段日子,异国他乡,连语言都不通,实在无聊的话就出去找刺激,从高高的飞机上跳下来,风声像是尖锐的刀光,在急速下坠的快感中打开降落伞,猛然的一个停顿,似乎是死去了,又活过来。三个月后,她也跟着去了,她跟家里闹翻了,连什么都没有带来,可是当他看见她站在阳光下,对他微笑,那一刻的明媚,似乎是漫天的云彩都散去了,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他的脸上似乎挂了一点微笑,他轻声地说,“那是很幸福的一段日子,我们在一起,去各个酒吧里唱歌,坐在广场上喂鸽子,看着街头的艺术家摆成各种各样造型的雕塑,有人抱着画夹在街上给人画像,有一次我们还遇上一群hip—hop的黑人,我们在一起比赛,有时候去攀岩,有时候去蹦极,反正那个时候年轻,身体里的精力似乎都是无限的。”可是意外突然发生了,那一次他们去潜水,好多的人都在,闹闹嚷嚷的很热闹,可是大家都上来了,她却很久很久都没有上来,好几个人去找她,最后发现,她的长头发绕在水底的铁丝网上,氧气罩不知道被什么鱼给戳破了,她死了。他睁着眼睛,去看着窗户外面的蒙蒙天色,她的眼睛晶晶的亮在那里,他轻声地说,“我还记得那一天,那一天的太阳很大,海水很蓝,从水底向上面游上去,就像是一条光明的路径,海水很温柔的拂在身上,可是她死了,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长到这么大,我什么有用的都没有学会,我救不活她,阳光很大,可是她的身体是冷的,我救不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