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爷爷不在家,白天他也多半不在家。他拿着从死人那里得来的东西到镇上去卖。在旧货商人那里为了争着价钱常常是回来得很晚的。
“爷爷!”小豆看着爷爷从四五丈远的地方回来了,他向那方向招呼着。
老头走到他的旁边,摸着他的头顶。就像带着一匹小狗一样他把孙儿带到屋子里。一进门小豆就单调的喊着,他虽然坐在窗口等等一下午爷爷才回来,他还是照样的高兴。
“爷爷,这大绿豆青……这大蚂蚱……是从窗洞进来的……”他说着就跳上炕去,破窗框上的纸被他的小手一片一片的撕下来。“这不是,就从这儿跳进来的……我就用这手心一扣就扣住它啦。”他凭空在窗台上扣了一下。“它还跳呢,看吧,这么跳……”
爷爷没有理他。他仍旧问着:
“是不是,爷爷……是不是大绿豆青……”
“是不是这蚂蚱吃的肚子太大了,跳不快,一抓就抓住……”
“爷爷你看,它在我左手上一跳会跳到右手上,还会跳回来。”
“爷爷看哪,爷爷看……爷爷……”
“爷……”
最末后他看出来爷爷早就不理他了。
爷爷坐在离他很远的灶门口的木樽上,满头都是汗珠,手里揉擦着那柔软的帽头。
爷爷的鞋底踏住了一根草棍,还咕噜咕噜的在脚心下滚着。他爷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那草棍所打起来的土灰,关于跳在他眼前的绿豆青蚂蚱,他连理也没有理。到太阳落他也不拿起他的老菜刀来劈柴,好像连晚饭都不吃了。窗口照进来的夕阳从白色变成了黄色。再变成金黄,而后简直就是金红的了。爷爷的头并不在这阳光里,只是两只手伸进阳光里去。并且在红澄澄的红得像混着金粉似的光辉里把他的两手翻洗着。太阳一刻一刻的沉下去了,那块红光在墙壁上拉长了,扯歪了,爷爷的手的黑影也随着长了,歪了,慢慢的不成形了,那怪样子的手指长得比手掌还要长了好几倍,爷爷的手指有一尺多长了。
小豆远远的看着爷爷。他坐在东窗的窗口。绿豆青色的大蚂蚱紧紧的握在手心里,像握着几棵草杆似的稍稍还刺痒着他的手心。前一刻那么热烈的情绪,那么富于幻想,他打算从湖边上一看到爷爷的影子他就躲在门后,爷爷进屋时他大叫一声,同时跑出来。跟着把大绿豆青放出来。最好是能放在爷爷的胡子上,让那蚂蚱咬爷爷的嘴唇。他想到这里欢喜得把自己都感动了,为着这奇迹他要笑出眼泪来了,他抑止不住的用小手揉着他自己发酸的鼻头。可是现在他静静的望着那红窗影,望着太阳消逝得那么快,它在面前走过去的一样。红色的影子渐渐缩短,缩短,而最后的那一条条,消逝得更快,好比用揩布一下子就把它揩抹了去了。
爷爷一声也不咳嗽,一点要站起来活动的意思也没有。
天色从黄昏渐渐变到昏黑。小豆感到爷爷的模样也随着天色可怕起来,像一只蹲着的老虎,像一个瞎话里的大魔鬼。
“小豆。”爷爷忽然在那边叫了他一声。
这声音把他吓得跳了一下,因为他很久很久的不知不觉的思想集中在想着一些什么。他放下了大蚂蚱,他回应了一声:
“爷爷!”
那声音在他的前边已经跑到爷爷的身边去,而后他才离开了窗台。同时顽皮的用手拍了一下大蚂蚱的后腿,使它自动的跳开去。他才慢斯斯的一边回头看那蚂蚱一边走转向了祖父的面前去。
这孩子本来是一向不热情的,脸色永久是苍白的,笑的时节只露出两颗小牙齿,哭的时节,眼泪也并不怎样多,走路和小老人一样。虽然方才他兴奋了一阵,但现在他仍旧回复了原样。一步一步的斯斯稳稳的向着祖父那边走过去。
祖父拉了他一把,那苍白的小脸什么也没有表示的望着祖父的眼睛看了一下。他一点也想不到会有什么变化会发生。从他有了记忆那天起,他们的小房里没有来过一个生人,没有发生过一件新鲜事。甚至于连一顶新的帽子也没有买过。炕上的那张席子原来可是新的,现在已有了个大洞,但那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破的,就像是一开破就破了这么大一个洞,还有房顶空的蛛丝,连那蛛丝上挂的尘土也没有多,也没有少,其中长的蛛丝长得和湖边上倒垂的柳丝似的有十多挂,那短的罗罗索索的在胶糊着墙角。这一切都是有这个房子就有这些东西,什么也没有变更过,什么也没有多过,什么也没有少过。这一切都是从存在那一天起便是今天这个老样子。家里没有请过客人,吃饭的时候桌上永久是摆着两双筷子。屋子里是凡有一些些声音就没有不是单调的。总之是单调惯了,很难说他们的生活过得单调不单调,或寂寞不寂寞,说话的声音反应在墙上而后那回响也是清清朗朗的,譬如爷爷喊着小豆,在小豆没有答应之前,他自己就先听到了自己音波的共震。在他烧饭时偶尔把铁勺子掉到锅底上去,那响声会把小豆震得好像睡觉时做了一个恶梦那样的跳起。可见他家只站着四座墙了。也可见他家屋子是很大的,本来儿子活着时这屋子住着一家五个人的。墙上仍旧挂着那从前装过很多筷子的筷子笼,现在虽然变样了,但仍旧挂着。因为早就不用了,那筷子笼发霉了,几乎看不出来那是用柳条编的或是用的藤子,因为被油烟和尘土的粘腻已经变得绒毛毛的黑绿色的海藻似的了。但那里边依然装着一大把旧时用过的筷子。筷子已经脏得不像样子,看不出来那还是筷子了。但总算没有动过气,让一年接一年的跟着过去。
连爷爷的胡子也一向就那么长,也一向就那么密重重的一堆。到现在仍旧是密得好像用人工栽上去的一样。
小豆抬起手来,触了一下爷爷的胡子梢,爷爷也就温柔的用胡子梢触了一下小豆头顶心的缨缨发。他想爷爷张嘴了,爷爷说什么话了吧,可是不然,爷爷只把嘴唇上下的吻合着吮了一下。小豆似乎听到爷爷在咂舌了。
有什么变更了呢,小豆连想也不往这边想。他没看到过什么变更过,祖父夜里出去和白天睡,还照着老样子,他自己蹲在窗台上,一天蹲到晚,也是一惯的老样子。变更了什么,到底是变更了什么。那孩子关于这个连一些些儿预感也没有。
爷爷招呼他来,并不吩咐他什么。他对于这个,他完全习惯的,他不能明白的,他从来也不问。他不懂得的就让他不懂得。他能够看见的,他就看,看不见的也就算了,比方他总想去到那莲花池,他为着这个也是很久很久的和别的一般的孩子的脾气似的,对于他要求的达不到目的就放不下。但最后不去也就算了。他的问题都是在没提出之前在他自己心里搅闹得很不舒服,一提出来之后,也就马马虎虎的算了。他多半猜得到他要求的事情就没有一件成功的。所以关于爷爷招呼他来并不分咐他这事,他并不去追问。他自己悠闲的闪着他不大明亮的小眼睛在四外的看着,他看到了墙上爬着一个多脚虫,还爬得萨拉萨拉的响。他一仰头又看到个小黑蜘蛛缀在它自己的网上。
天就要全黑,窗外的蓝天,开初是蓝得明蓝,透蓝。再就是蓝得蓝缎子似的,显出天空有无限的深远。而现在这一刻,天气宁静了,像要凝结了似的,蓝得黑呼呼的了。
爷爷把他的手骨节一个一个的捏过,发出了脆骨折断了似的响声。爷爷仍旧什么也不说,只把头仰起看一看房顶空,小豆也跟着看了看。
那蜘蛛沉重得和一块饱满的铅锤似的,时时有从网上掉落下来的可能。和蛛网平行的是一条房梁上挂下来的绳头,模糊中还看得出绳头还结着一个圈。同时还有墙角上的木格子,那木格子上从前摆着斧子摆着墨斗,墨尺和墨线……那是儿子做木匠时亲手做起来的。老头子忽然想起了他死去的儿子,那不是他学徒满期回来的第二天就开头做了个木格子吗?他不是说做手艺人,家伙要紧,怕是耗子给他咬了才做了这木格子。他想起了房梁上那垂着的绳子也是儿子结的。五月初一媳妇出去采了一大堆艾蒿,儿子亲手把它挂在房梁上,想起来这事情都在眼前,像是还可以嗅到那艾蒿的气味。可是房梁上的绳子却污黑了,好像生了锈的沉重的锁链,垂在那里哀慕的一动也不动。老头子又看了那绳头子一眼,他的心脏立刻翻了一个面,脸开始发烧,接着就冒凉风。儿子死去也三四年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捉心的难过。
从前他自信,他有把握,他想他拼掉了自己最后的力量,孙儿是不会饿死的。只要爷爷多活几年,孙儿是不会饿死的。媳妇再嫁了,他想那也好的,年青的人,让她也过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缺柴少米,家里又没有人手。但这都是他过去的想头,现在一切都悬了空。此后怎么能吃饭呢,他不知道了,孙儿到底是能够眼看着他长大或是不能,他都不能十分确定,一些过去的感伤的场面,一段连着一段,他的思路和海上遇了风那翻花的波浪似的。从前无管怎样忧愁时也没有这样困疲过他的,现在来了。他昏迷,他心跳,他的血管暴涨,他的耳朵发热,他的喉咙发干。他摸自己两手的骨节,那骨节又开始噼拍的发响。他觉得这骨节也像变大了,变得突出而讨厌了。他要站起来走动一下,摆脱了这一切。但像有什么东西锤着他使他站不起来。
“这是干么?”
在他痛苦得不能支持,不能再任着那回想折磨下去时,他自己叫了这一个口号,同时站起身来。
“小豆,醒醒,爷爷煮绿豆粥给你吃。”他想借着和孩子的谈话把自己平伏一下,“小豆,快别迷迷糊糊的……看跌倒了……你的大蝴蝶飞了没有?”
“爷爷,你说错啦,那里是大蝴蝶,是大蚂蚱。”小豆离开了爷爷的膝盖,努力睁开眼睛。抬起腿来就想要跑,想把那大绿豆青拿给爷爷看看。
原来爷爷连看也没有看那大绿豆青一眼,所以把蚂蚱当作蝴蝶了。他伸出手去拉住了要跑开的小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