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非遥远的记忆,是本能,是清晰到刻进他脑子的感受,是每夜梦见的身影和一句句的“阿生”。他在海边坐了一整天,回到家里满脸伤没逃过一顿询问。“你去打架了?”李芸拉着关明鹤在灯下面一边检查一边说,“你这孩子老大不小了,你脑袋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怎么能跟人家打架去?”李芸拿出来药箱给关明鹤上药,关庆华在沙发上带着老花眼镜看报纸,他瞥了一眼关明鹤脸上的伤,说:“这么大的人了,你还要混到什么时候?过两天就给我回区里。”“你让他再歇歇吧。”李芸说,“他才回来几天?左不过就是在那儿挂个职,不去也没事。”关庆华放下报纸,摘了眼镜,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变成这样都是你惯的。”“行,都是我惯的,”李芸说,“不知道是谁一夜白了头发。”关明鹤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心思跑了老远。药膏涂在伤口上,带来一阵刺痛。他回过神,说:“爸,我想跟你说件事儿。”梁楚生回来有半个月了。刚去公司那天,王经理找他谈了半天话。对方嘴起白沫说得起劲儿,梁楚生甚至感到他的唾沫星子都要喷到自己脸上去了。后来宋道成敲门,他才停了停。梁楚生看了一眼宋道成,宋道成朝他笑笑。奇怪的是王经理一跟他对视,刚想张开的嘴就闭上了,接着他看了眼梁楚生,喝了口保温杯里的茶叶水,边往外吐茶叶边说:“小梁你先回去工作吧。”而现在,梁楚生坐在工位上,修改着电脑上的图纸。几个男同事在朝他这里看,梁楚生都知道,但假装没看见。自从他回来之后就这样了,他隐隐觉得可能发生了些什么。中午午休的时候,晓玲端着两杯咖啡,给梁楚生送了一杯。她坐在梁楚生旁边,说:“梁哥,来杯咖啡续命。”“谢谢。”梁楚生说,“明天给你带早饭吧,想吃什么?”“嗐,没事儿,”晓玲有点担心地说,“倒是你,感觉你从那天回来后气色就不好。”梁楚生“嗯”了一声,说:“可能有点儿低血糖。”“嗳!”晓玲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自己工位抽屉翻出来几个大白兔奶糖,“那你低血糖,吃这个,可管用了。”梁楚生笑笑,接过来,略夸张地说:“非常感谢你美丽的晓玲女士。”“不客气,为人民服务是我的荣幸。”梁楚生被她逗笑了。晓玲多愁善感地想,回来半个月了还是第一次看见梁哥笑呢。以前好像也挺爱笑的吧?到底发生啥事儿了呢。大家都下了班,梁楚生主动在公司加了会班。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梁楚生看到一个人影在那儿徘徊,他心里有点儿紧张,本能地加快了脚步。可经过的时候,还是被拦住了去路。在昏暗的路灯下,关明鹤站在梁楚生的面前,看上去有点局促。梁楚生抿着嘴,神情有点不悦和无奈。已经一个星期了,关明鹤天天来这儿等他。不管他什么时候下班,总能看到这人。
一个市委书记的独生子,一个对同性恋深恶痛绝的人,一次就让梁楚生吃够了苦头,他实在不敢再招惹。所以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于是就有了这一幕。“你,你吃饭了吗?我给你买了吃的。”关明鹤拿了一袋子零食,眼巴巴地望着他,“我看你今天回来得晚……”“我不要,你拿回去。”梁楚生说完绕过他往前走。“阿生,”关明鹤在他身后迫切的、倔强的、低低地喊了一声,“我明天再来。”他停下脚步,身影留在单薄的光线里,他的声音淡淡的:“明天别来,后天别来,以后也别来了。”出柜地上的人儿愁云惨雾,天上的月亮也藏在云层后面不出来。只剩下那盏忽明忽暗的昏黄路灯,引来飞蛾频频撞上去。关明鹤蹲在小区楼底下,烟一根接着一根地抽,长久地看着楼上某一扇亮着灯的窗户。如果他就只是傻子,也许事情就简单多了。但终究不一样了,太多因素给这段关系添了色,变得说黑不黑说白不白。他蹲得时间长了,站起来以后脚掌像针扎一样疼。在地上跺了跺脚。一瘸一拐地往楼上走,然后把东西悄悄挂在梁楚生家的门把手上。从小区出来以后,关明鹤回了附近的连锁酒店。酒店条件不好,设施陈旧,他住的那间只有卫生间有一个小窗户,连接走廊。他躺在散发着淡淡潮湿霉味的床上,翻看手机。他找陈远要了梁楚生的微信,加上了,但发出去的每一条消息都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复。他又发了一条晚安,在满屏的绿色聊天框的页面上停留很久才退出来。洗澡洗到一半,他听见手机提示音,心脏好像突然停了一拍,慌忙抓起手机解锁,却被满手的水弄得点不开。在看到只是一条无关紧要的群发消息时,满心的期待和紧张瞬间从高空坠落。“阿生”的聊天框仍然安静地躺在最上面。他站在那儿,点进去一遍遍翻看,啪嗒啪嗒,水落在屏幕上。他说,他原谅他,他不怪他,因为他的傻子死了。泪就掉下来,心像撕扯开一个血淋淋口子,缝不上也治不好。然后恐惧就开始蔓延,像拿把刀子割开了喉咙,失血的寒冷,窒息,痛在身体里每一处神经末梢。梁楚生的温柔全都留在了死去的傻子那里,半分都不肯给他。连着好几天,关明鹤不敢再等着拦他了,就只敢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着。再有一天晚上,一个男人和梁楚生并排走着。关明鹤认了出来,是那天打了他脑袋的男人。他被嫉妒控制着脚步,跑到两人跟前把梁楚生拉到自己怀里,阴沉着脸看着宋道成。“你是?”宋道成有点懵,看清楚关明鹤的脸以后说,“表弟?”“为什么跟他在一起?”“你先放开我。”关明鹤抱得太紧,梁楚生费力推开他,“这跟你没关系。”“我们走。”梁楚生拉着宋道成往前走。“阿生,”关明鹤抓住梁楚生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内心充斥着恐惧和期待,红着眼说,“阿生我知道错了。”宋道成在后面看着,三人之间气氛微妙。梁楚生敛下眼眸,冷漠地一点一点把手抽出来。关明鹤僵直着身体站在原地,他感到发狂的嫉妒和孤独正在吞噬他。“不让他进来没事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