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她瞧,不论她站的姿态还是位置都是正好,既不至于威胁到他,也不至于被他轻易挟持。能做出这种姿态的人,怎么看都是敌我不明。他思忖片刻,忽然掉头就走。容玉微微惊讶:“你的气息……变了。”他的脚步不禁一顿。也许她真的认得自己,而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如果能从这个女子这里知道自己的过去,也许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很多。可是那也只能想一想,他什么都不敢问,他的记忆一片空白,就好像初到这个世界的婴儿,毫无自保能力。容玉见他不理睬自己,倒也不气恼,不紧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路上经过的农人都惊奇地停下脚步看着他们,开始他只是当农人们对于突然出现的外乡人感到好奇,待他走到溪边休息时便知道缘由了。溪水中映出的他的样子,形容憔悴、落拓萧索,正好同容玉的清丽容颜、华美衣衫形成鲜明的对比。水中的倒影晃动,那张脸也是无比陌生。他不禁痛苦地抱着头,他不知道这样的状况将要维持多久,如果他一辈子再无法有过去的记忆,他该如何在这漫长却空白的时光活下去?“你是觉得自己的脸很陌生吧?”容玉微微低下身,拿出丝帕来沾了溪水,不紧不慢地开口,“你不知道自己的一切,名字、身世、过去,也不敢奢望将来。你甚至,连自己都不敢面对。”他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怒气,与其说为她的言语而愤怒,倒不如说是被戳穿后的恼羞成怒。他蓦地转过身去,向她伸出手去,他对他双手的力量有十分的自信,而她的颈项看上去却这么柔软纤细。容玉脸上的笑意不变,只是淡淡的那么三分,不深也不浅:“你这反应倒是没有变。”他缓缓合上手指,始终离她的颈还有一寸的距离,他出手时候已经在瞬间计算清楚,出手的力度、两人之间的距离,甚至连头顶有些毒辣的阳光都算计在内,这怎么可能?“这里是什么地方?”“柳州维扬。”“我原来叫什么?”容玉微微一笑:“你说呢?”他不吭声,隔了片刻又问:“你我从前是敌是友?”他并非在意她会说些什么,只是想依靠她的表情和言语来自己判断。可是容玉依旧笑得不浅也不深:“你觉得呢?”剩下的路程变成了他在她的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待到夕阳西下,容玉在集镇上的小客店前停下来,轻声道:“过一晚再走罢?”他犹豫片刻,还是依照她的意思做了。店小二本在门口候着,见有客人到立刻笑开来:“客官是打尖休息还是住店哪?”“两间客房,明日就走。”容玉将半串铜钱放在桌上,“劳烦给那位公子打些热水梳洗一下。”店小二看了她一眼,便不敢再看,只能偷偷地瞟上几眼,忽见身后的男子落拓憔悴的样子,简直张口结舌,这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路的:“这、这位公子,如何称呼?”“我姓柳。”他顿了顿,“柳维扬。”柳州维扬。柳维扬。待他沐浴更衣完毕,店小二进来抬走浴桶,看到他的样子吃了一惊:“柳公子?”柳维扬微微颔首,只见容玉站在门外,静静微笑:“我刚去镇上的裁衣店,正好先前有客人定了外袍却一直没来取,我便想稍微修改一下,你试试看能不能合身?”你到底是谁?做这些又有何用意?为何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想知道,可最后还是咽了下去。容玉在他面前大大方方地拿起镊子,夹去油灯上那一点焦黑的灯芯,然后点上,在那一点如豆的灯光边,她的容颜沉静如水,穿针引线对着手上的外袍边角缝补。不知为何,柳维扬忽然觉得,她不该坐在这个位置上,不该出现在这样的荒凉集镇,更不该为他施展女红。总是有哪一点错了。容玉似感觉到他的眼神,微微一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如果这世上多了一个跟我相似的人,我会活得稍微多些趣味。”柳维扬看着她。“等再过一些日子,你就知道了。”容玉抬起眼,只见灯下的他睫毛细密,沉甸甸地压在眼上,在眼窝投下一小片阴影,和记忆里那个人心事重重的样子重叠起来。她一走神,缝衣针瞬间刺进她的手指,指尖浮现出一颗小小的血珠。柳维扬摸了摸手边的人皮面具,看得出这面具做得极其精致,恐怕是下了许多功夫才做到这个地步。昨夜容玉回房,给他留下了这个,说也许他会需要。他缓缓将人皮面具覆在面上,对着铜镜修补贴合得不够齐整之处,眼前的面孔说不上丑陋或者美貌,只是平淡无奇而已,令人见之即忘。只是他知道这只是一张人皮面具,那并不是自己的脸,这甚至比本来的容貌更让他能够接受。他推开房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同样五官平庸、脸色微黄的女子。他一下便认出是容玉,微微颔首:“现在就走?”两人的离去让店小二再次受到不小的惊吓。他明明记得昨日走近这客店的是一位容貌清丽、肌肤如玉的女子,可是身后却跟着一个和她十分不相配的男人,而那人沐浴更衣完,却是一派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只是过了一夜,那品貌出众的两人却又变了个样。他拍了拍额,不禁怀疑昨日所见是否是郊外精怪作祟:“阿弥陀佛,该去烧个香去去邪气……”容玉领着柳维扬到了下一个城镇,这个城镇要明显繁华许多,街上还有不少远道而来的香客。容玉轻声说:“过几日就是佛诞日,这方圆百里的客栈怕是都满了。”柳维扬没有接话,她虽是这样说,却并未住宿的问题而半分担忧。容玉七拐八弯带他进了后街巷子,那里是出了名的花柳巷,勾栏、酒场、赌馆云集。她看了看招牌,走进一间赌馆,柳维扬看着她停在赌大小的桌前,跟着一群情绪亢奋的赌客下注,每一把都赌得很小,有输有赢,但赢面占了大头。他注意到,每次开骰子之前,她的眼神最先落到的地方必定是等下将开出来的结果。容玉易了容,便不再起眼,待赢了一些之又悄悄地退了出去。“你其实能听出骰子的点数。”柳维扬笃定地说,“可是你会故意买错。”“是啊,一下赌得太大,赢得太过,就会被人注意。这对我们都不利。这样有输有赢,也赚到了之后的盘缠,就够了。”容玉见他很难得主动和自己说话,便耐心地解释。“为什么那些人明明已经赢过了,却还要继续赌下去?”容玉回头看去,只见赌馆里那些人,情绪激动、面目模糊,轻轻说:“他们已经陷进这个局里,只是这些人为利,而有些人会为名。这世间一切大多为了名利二字。”“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容玉还是比较习惯她说话,而柳维扬只一声不吭地沉默着。他今日的话未免变得太多了。容玉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好似经历太多太多已经归于淡然。柳维扬不知道怎么的,心中某一处突然动了一下,就算他对于过去的记忆只剩下一片空白,他也会记住这一日,这一瞬间她的眼神。她易了容,易容后的样子同她的本来面目相比,甚至算是丑陋不堪。可他不觉得容玉的本来容颜美得慑人,也不觉得如今又多丑陋,他懂得美丑,却完全不在意。她抬手虚按在心口的位置,微微一笑:“我是为了这里。”之后,容玉借用了一间民房,两人再次易容,这次是扮作了两个男香客,随着上香的人群去了附近最出名的名刹寺庙。一位年老的僧人问容玉:“贵客从何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