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简直疑心自己看错了。阿娘的快活,几乎跟那日阿姐提起柳绩时一模一样。杜家十三房就只有大伯父和阿耶而已,难道大伯父离京,竟是为了抗拒爷娘之命,不愿娶二姨母为妻吗?历来世族人家议亲都有所图,要么结交新的亲贵,要么绑住老关系。倘若以姐妹俩嫁兄弟俩,即浪费了一次攀交姻亲的机会。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譬如则天皇后在时,为使李、武两家根缠叶绕,两姓随意指婚做配的不下三四十对,其中不乏姐妹俩嫁了叔侄俩的奇特婚事。——或者,难道阿娘也曾姐妹易嫁?原本阿耶要娶的是二姨母?杜若心里涌起一阵汹涌的悸动,激荡的她全身发痛,她用力按了按心口,预感到即将触碰到一件韦杜两家讳莫若深三十年的往事。“就连二姐自己对杜家小郎君也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态度。我那时年纪还小,于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只觉得大姐和二姐待未婚夫的态度很不一样。则天皇后去世后,武家的领头人便是梁王武三思。他与姑母素有往来,出入后宫内室毫无避讳。姑母把大姐许婚给武三思的侄儿,既是笼络,也是体贴小人儿。因为大姐喜爱那个小郎君,并不介意他姓武还是别的。二姐却不同。与韦武李杨四家相比,杜家那些年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难见起色,二姐恼恨阿耶给她挑的郎君前途远不及武家儿郎,常在阿耶面前抱怨不公。可是万万没想到,阿娘竟把这门亲事看的比天还大,竟带着她当面恳求杜伯伯尽快成婚。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杜伯伯竟然还坚决拒绝。大姐自那日起便闭门不出,无论我和二姐怎样恳求都不作答。自她与武氏的亲事议定,阿娘便将她丫鬟的卖身契给她自己保管。那日大姐忽然把几个丫鬟都放出府去,阿娘也未阻拦。又过了十几日,阿耶终于回来了。他还带来中宗皇帝已经病逝的消息。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姑母是怕天子驾崩引发朝局动荡,才做出这许多安排的。中书省随即发出一道遗诏,立中宗最后一个儿子李重茂为太子,相王李旦辅政,姑母摄政。这道遗诏究竟出自中宗还是姑母,谁都说不清楚,也不在意。重要的是,南北禁军以及尚书省诸司,已经全部被韦氏儿郎控制。阿耶回家待了一晚,整个人如同游魂,二姐缠着他告状,他听到杜伯伯始终不允一节,抬头看花容面貌却哭得整张连都红肿了的二姐,终是未发一言。阿娘又问阿耶可见过二哥,他只摇头。第二日阿耶又入宫,阿娘一早将我唤醒,叫两个力大体健的仆妇逼我换了女尼衣裳,剃了头发,塞住口,将我送到杜陵以南二十里的庄子上看管起来。”“就,这样?”杜若张大了嘴,全身如遭雷击。阿娘的故事曲折离奇,却久久都没有讲到谜底,还嘎然而止在一个意想不到的节点。“……为什么?”韦氏的视线投过来,极快地一瞥,充满了暗示。杜若心急如焚,想问,但话还没出口,就觉得耳后嗖嗖凉风。燥热的阳光斜斜切进房间,画了道界限清晰的明暗线。韦氏笼在深邃的暗影里,心神已回到当年,又委屈又害怕,却出不得声,唯有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走的时候,阿耶、大姐、二姐,两个哥哥,都不曾送我。”韦氏哭了半晌,将下巴抵在坐在地上的杜若肩头,仿佛从她身上借来青年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穷勇气,才能继续。“圣人当时才二十啷当岁,却有杀伐决断,爆起于突然之间,带着几个武将亲信突袭羽林营,杀了领兵的韦氏儿郎,策反了羽林军,又攻入玄德门诛杀了姑母,随即宣布是姑母,和我表姐安乐公主毒死了中宗。这个消息耸人听闻,中宗爱重姑母,溺爱表姐,长安亲贵人所共知,可是她们母女俩竟然狠心地将中宗毒死了。”杜若短促地“啊”了一声,面色微变。韦后毒杀中宗之事,言之凿凿写在书本上,她早已熟知。可是,从前没有人提过,安乐公主也参与其中。为人子女,为了权势竟可以亲手谋害生身父母。她捏着韦氏衣角的手指缓缓用力,把那片丝帛扯变了形而不自知,沉沉地质问。“值得吗?”韦氏摇着头继续。“圣人的性情十分果决凌厉,姑母一人之罪,他迁怒韦氏‘驸马房’所有子弟,将我们和叔伯一共四家全数杀尽,连七八个公主媳妇和她们的儿女一并。那些都是他嫡亲的亲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