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氏话说的很客气,杜有邻却觉得难堪,甩开袖子重重哼了一声。气氛顿时有些紧张。这回连杜蘅也明白了韦氏的意思。杜有涯此番回京分明另有使职在身,大约为了避嫌没打算联络杜有邻,可是事到临头,究竟记挂兄弟,又情不自禁走了来。杜若想,大伯是个老实头,许是大伯娘有些算计,早嘱咐过罢。她忙笑嘻嘻打圆场,天真地问。“我还不知道大伯家的大姐姐名讳为何呢?”杜有涯一拍案几,竖起大拇指夸赞她。“诶!正是呢!你们是嫡嫡亲的堂姐妹,很应当走动起来。”杜若歪着脑袋天真的笑。冬日浅浅的落日余晖带着一抹淡漠的金色透过门廊照进来,照得她整个人都轻薄透明了,稚嫩的面容全然抹掉方才的老成镇定,轻快的像一只玉色大蝴蝶。“大伯,我阿姐叫杜蘅,我叫杜若。大堂姐呢?”“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山中人兮芳杜若——”杜有涯念着这两句话,皱眉苦思,忽然怔了怔,飞快的瞟了一眼杜有邻,随即赶忙调出笑脸,恍若无事地道,“果然又是诌断了肠子的话。”韦氏干巴巴地笑了笑。“是啊,郎主的性情,大哥是最清楚不过的。”想起当年,杜有涯心头沉甸甸地,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随口附和道,“啊,我家那个不长进的孩儿叫做杜婉华。”杜若微微眯了眯眼。大伯父性子粗豪旷达,本不该喜爱《楚辞九歌》这等离人怨曲,可是为什么,却对这两句很熟悉呢?韦氏已道,“寒舍简陋,幸亏大伯不是外人,将就着用些吧。”她扬声召唤,莲叶与房妈妈捧着大长方漆盘便进来上菜。虽是亲人小聚,这顿饭着实下了功夫,打头的是渭水里捞的鲈鱼,切极薄片做成鱼鲙,生肉白皙鲜嫩弹牙,用翠绿的芥末调味,盛在浅碧色点缀红豆图样的瓷盘子里,单配色已叫人食指大动。跟着一道炙羊腿,一道蘑菇汤,一道腌渍豆芽,都是鲜而不腻的菜色。灵武春迟秋早,少雨干燥,偶然有鱼吃也是肉柴味腥,哪里比得上长安城里精致的菜肴。杜有涯两眼直放绿光,饿虎扑羊一般举箸大嚼,瞬时便风卷残云,干掉了一大盘鱼鲙。韦氏掩嘴轻笑,想叫人再上一盘,然房妈妈在厨房看柴火,莲叶深感与厨娘共同出场丢人,且沾染了油腻味道,已逃回值房洗漱。韦氏无奈举目望向海桐,她立刻明白,转身出去,不一会儿便端来一盘鱼鲙奉于杜有涯案上。杜有邻闷头吃饭,好不容易消了气,举起酒盏朝向杜有涯。“侄女嫁到京里,大哥往后可会常来京中探望啊?”二弟避而不问杜婉华的夫家,显是还有芥蒂。杜有涯略感为难,可是娘子早把轻重厉害条分缕析与他分说明白。杜有邻倘若在六部做官还好,偏偏就在东宫。圣人年岁大了,长安城里暗潮涌动,自家这步棋能走到哪里还不好说,如果势败,定然不能牵累二弟。怕就怕万一时运不济,恰恰与二弟分属两派,各为其主,起了争斗,可怎么办呢?他不敢往深里琢磨,只得按照娘子的吩咐避重就轻。“婉华底下还有两个小的,都在淘气的岁数,娘子一人弹压不住,往后我恐怕难得来一趟。二弟也莫牵挂我了。”他顿了顿,仰起脸深深的看着杜有邻和韦氏,恳切地说,“若是旁人,我不敢说这个话。可是二弟与弟妹是经历过的,有时候亲人之间离得远,情分却一点都没有浅。到关键时候,还是自己的亲人最靠得住。”这番话说的没头没尾,杜若、杜蘅面面相觑,俱是一头雾水。可是杜有邻与韦氏却大动情肠,不约而同的侧脸对望彼此,片刻收回目光沉沉地坐着,都没有追问。杜有涯见状放下心头大石,松快起来,举起酒盏一饮而尽,问道,“阿蘅的亲事如今议到什么章程了?”杜蘅连忙站起来往门外躲。韦氏目光闪烁,淡声道,“蘅儿也大方些,都是自家亲眷,躲什么?”杜蘅不知道如何接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窘迫地脸都红了。杜有涯没想到这姐妹俩的性情差天同地,怔了怔,反倒爽朗地笑起来。“阿蘅瞧着有些像我家的婉华,乖顺温柔,最能体谅爷娘难处。闲时我与娘子闲话,婉华倘若不是长女,大概也能调皮任性些。”杜蘅在外人跟前挨了韦氏的训导,原本羞怯难堪,把头快藏到肩膀后头去了,听了这番话却大大入耳。从小到大阿耶都偏心杜若,爱若掌珠,阿娘尚能公平处之。后来有了思晦,毕竟年幼,阿娘心思全放在他身上,独自己是没人疼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