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早夏,外面下了场雨。雨打枝头,一中树林上方寂静了一个冬天的虫鸣,突然之间就响了一声。高二六班的教室里灯光炽白,依然热闹,即使是周六,一中的学生也要回学校补半天课。大部分人怨气冲天,但怨在心底口难开,只有一向散漫但准时的叶朝,临近上课都没见到人。“不是吧,朝哥这么刚?”夏明扬深吸一口冷气,手指在课桌下盲打,一口气打了五六个电话都没人接。“真不来?”夏明扬懵了,挪挪屁股,转头看方贝冉,“贝姐,没人接。”“啊……?”方贝冉正埋在桌斗里照镜子,闻言睫毛一抬,看见时间,顿时也急了,拿出手机,点开叶朝的聊天框开始轰炸。边轰炸边问前桌的夏明扬:“怎么回事,快八点了,这才开学一个月,鹰子一会肯定转班,叶朝说今天请假了?”“没有,他倒是跟我们约了放学去网吧嗨……”夏明扬扭头,诚实道,“他跟他哥吵架了,正生气呢,扬言说今天一定通宵,气死姓……呃……”话没说完,夏明扬猛的低头,头差点拱进桌斗里,脖子上是两根纤细的手指。方贝冉语气危险:“你什么态度?”自从上次借叶朝退步的光,搞来了叶朝他哥——也是高三年级第一陆星乔亲自制订的复习资料。方贝冉终于扬眉吐气,一直瘸腿的物理突飞猛进。方大小姐从此心服口服,学神的地位不可侵犯。夏明扬在她的威胁下连连咳嗽,疯狂摇头,试图狡辩,“不是我说的。”挣扎着,目光越过她,看向前方叶朝的桌子,顿了下,疑惑道:“不会病了吧?”他跟方贝冉对视,指了指门口:“要不,跑快点,去高三问问?”南川一中高中部为了方便管理,把高一高二高三分别分散在不同的教学楼管教,成果斐然。高三提高一班的教室并不难找,就在顶楼拐角。一中这样的老牌中学,如果高一还有喘气时间,高二高三就不是人呆的,早早进入高强度复习。尤其是提高班,听说每天早上六点半就开始自习,风雨无阻。七点四十五,方贝冉和夏明扬到提高班的时候,教室里人已经不少了。陆星乔坐在其中,十分好认。外面下着雨,教室里开着炽白的灯,天光暗淡。在一群因校服松垮而显得参差不齐的同年龄段人中,男生的手肘撑着桌子,居然意外亮眼,麻袋似的衣服挂在他身上,撑出高瘦体型。提高班里非常热闹,有人趁机补觉,有人接水,有人支着头,小声地讨论□□,他靠着墙,正闭目养神,背脊挺拔的样子显得格外冷峻。夏明扬和方贝冉从后面绕过去的时候,他刚好睁开眼,拎着笔,看样子打算跟人讲题。坐在他前方的男生看到窗外两个陌生面孔,随口说了句什么,他抬头,朝窗外看过来。当看到夏明扬和方贝冉趴在窗口,似乎有些意外,停住笔,搭在桌面上的手指微屈,下一秒,他站起来,朝两人的方向走来。“找我有事?”陆星乔淡声问,他站在门口,眼珠深黑,脸上并没有被打扰的不耐烦。方贝冉愣了愣:“我们……”虽然也见过,但毕竟没有机会搭话,她有些拘谨。夏明扬在一边道:“哥,我们想问叶朝,他今儿睡过头了吗,还是病了,没见他来上课。”夏明扬三言两语说明情况,目光不由在这位远近闻名的学霸身上流连。他们接触的不多,往常只见叶朝电话里对陆星乔没大没小的样子,这么近距离接触,才发现对方可能并没有那么平易近人。太阳还未升起,走廊里弥漫着雨水潮气。七点五十,预备铃准时打响。高三的教室里渐渐响起读书声。陆星乔目送两人离开,没有再回班,他眼皮轻抬,视线看向走廊尽头的办公室方向,抬腿往前。-叶朝埋在枕头里,蒙着头,睡得人事不醒,被子直接蹬掉一半。他睡眠质量一向不好,小时候先天不足,很容易生病,有时候得有人整夜整夜照顾着他,他才睡得安稳。叶清远工作忙,腾不出手,最后没办法,只能把他放在邻居家养着,于是六岁开始,叶朝就和大他一岁的陆星乔整天一起。小时候的叶朝很挑剔,玻璃似眼珠扫上扫下,谁摸一下都不行,只有陆星乔抱他,让他不许闹,他吐着泡泡会不吭声。于是陆星乔七岁就被赖上,无论吃饭还是喝水,哪怕写个作业,旁边也要坐个叶朝。所幸陆星乔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同,冷峻寡言,沉静稳重,他谁也不爱搭理,却偏偏对叶朝与众不同。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长大。在长长的清湾路上,除了时不时出差的陆弘夫妇,忙碌的叶清远,偶尔来给他们做饭的阿姨,一直是两个人相依为命。叶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对他来说,这些都是很遥远,很模糊的记忆。他已经死了。十七岁,他爸爸叶清远意外死亡,兵荒马乱之下,着装体面的夫妻找上门,他活了十七年,然后被告知亲生父母另有其人。他是沈长海和叶柔亲生的孩子,却阴差阳错和叶清远妹妹的孩子抱错,妹妹死后,他又被托付给叶清远养。比电视剧还离奇。叶朝浑浑噩噩的离开叶家,离开清湾路,离开十七年熟悉的一切,来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而年少时占比最重的那个人。再也没见过。最后的印象,就是他被沈长海拉着在外面说话,陆星乔坐在屋里,两人一个没有进去,一个没有出来。后来相隔千里,大洋两岸,两人渐行渐远,再也没见过面。他的人生也开始新的旅途,充满了各种障碍和挫折,他在里面灰头土脸,直到死亡。叶朝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浑浑噩噩的在雾气里飘荡。
他这些年名声一般,像个反派,处处跟主角作对,所以众叛亲离,连死了也没有人给他收尸。好像也是有的。叶朝垂眼,低头看面前的人。他不知道自己怎么飘到这里,皱着眉分辨,然后意识到地上那个尸体是他的身体,而一边站着的男人是陆星乔。陆星乔靠着墙,正闭目养神,天光乍亮,他的脸色很不好,虽然轮廓和多年前没什么变化,依旧优越,但是冷漠瘦削很多。他抓着手机,沉默的站在走廊里。有人悄声过来,想跟他说话,他没理,从接过通知,到火化,签字,冷漠无比,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叶朝看着他,认出他,心脏有片刻麻痹,他喉咙发涩,想体面的打个招呼,说:“好久不见。”或者淡淡叙旧。但都做不到了。他死了,而陆星乔回来了。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叶朝垂眼,看陆星乔对他的事事事亲为。一连几天,叶朝跟在他后面,看着他处理自己的后事,看陆星乔给他选了块特别漂亮的墓地。陆星乔表情淡淡,但很认真,他半蹲在墓园的众多石碑前,如少年时沉默。他看着石壁上的碑文,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良久,淡淡说:“你说你会过得很好。”他说:“又骗我?”叶朝想说我特么什么时候骗过你,那时候亲爹妈眼泪都快把他泡死了,又劝他别阻拦这人出国的大好前途,他还能怎么说。再说了,叶朝想,不是你自己出国的吗。倒打一耙。叶朝轻轻磨牙。但无论他怎么想,陆星乔都听不到。叶朝恍恍惚惚飘荡在半空中,感觉有点累,他蹲在陆星乔的沙发上歇息,看身旁的陆星乔闭着眼,一动不动,心里莫名不是滋味。他想说话,听到门铃声。唐理这个狗东西,不知道哪个垃圾堆里爬出来,腿还瘸着。叶朝看着他的瘸腿,想起自己被偷走的项目,很想再给他一脚。陆星乔抵着门,冷冷的说:“滚。”唐理浑然不觉,还想张嘴,往屋里看了一眼,看到叶朝的遗像,怔然两秒,突兀的掉了滴泪。叶朝觉得他纯傻逼。见陆星乔甩上门,不用见傻逼,叶朝爽了,扭头一看,陆星乔脸色惨白,突然又觉得不太爽。陆星乔撑着头,看起来很累,他这几天没闲着,一直在打理各种事,看来这么多年,是真没回来过。他打开手机,坐在沙发上,看跟叶朝年少时拍下的合影,目光里有叶朝看不懂的东西。叶朝看着他愣了几秒,突然意识到,除了没良心一点,算得上不告而别,这么多年不见,陆星乔大概是唯一真正在意他的人。过了几天,所有东西准备完毕,叶朝准备下葬。他人缘一般,偌大的墓园里,没几个人送他。天上突然下了大雨,不多时,草坪被雨淋的湿透。陆星乔站在墓碑前,表情淡淡,任由雨把他淋湿。叶朝觉得他在找死。但他不听,最后半蹲下,低低说了句什么,叶朝凑近了听,隐约听到一句他后悔了。天上惊雷作响,将墓园里纷飞的树叶和冰冷石碑照的雪亮。叶朝眯着眼看他,突然觉得头特别疼。后悔吗?他想。多少有点。当年他要是选择捡垃圾,说什么不跟沈长海走,说不定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他睡过去,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时间转动的很快,他有点头晕,正觉得难受,脸上忽然一凉。叶朝睁开眼,看见薄薄的天花板。屋里光线很暗,只有风吹过窗帘,拉开一条小缝。叶朝抿着唇不吭声。他生长在清湾路,路上有大片的香樟,草木抽春的季节,整条路上都是清淡的花草香。这个味道他已经有将近六年没再闻到。叶朝轻轻闭了闭眼,微眯着眼,打量房间里的装潢。从柜子里的模型到采光极好的落地窗。熟悉又陌生,是属于清湾路上的叶朝。叶朝抿唇不语。他年少风光,骄矜傲气,即使回了沈家,也是一样,除了死前落魄,极少有瞻前顾后的时候。若说遗憾,只有临死前,他没能跟回来的陆星乔说句话,没能再回清湾路上一趟。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想法,昏暗的窗外忽的洒落过一道光,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有人正上楼,推开门进来,带来了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叶朝的眼睛不适应光,眯着眼往外看,看到陆星乔单肩背着书包,站在门口。他身上是一中蓝白的校服,因为比例分明,显得格外挺拔俊美,离得近了,仿佛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荚清香。然而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面前的陆星乔,眼珠深黑,睫毛浓长,下颚线清晰流畅。他看过来,分明是少年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