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数个小时后。藏在折叠伞的兰铎在狗背上一路颠簸,总算是赶在天亮前,一路颠回了许冥所在的北湾。看还有时间,他又趁机赶了波早市,用现金淘了不少新鲜蔬菜与海鲜,又排队给许冥买了煎饼果子和豆浆。这样一番折腾下来,等回到许冥住处,已经是早上七点。准确来说,是他的狗回到住处——这个时候天已大亮,兰铎只能又躲回折叠伞里。辛苦那只刚捏出来的漂亮边牧,背着折叠伞、叼着煎饼果子、挂着好几个塑料袋,走在路上的背影都写满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本以为这个时候许冥还在睡,不料进门才发现,人不仅醒着,还在兴致勃勃地跟人打牌,四个女生屈腿坐床上,围成小小的一个圈。见他进门,还有些诧异他居然这么快就回来。——毕竟,根据许冥之前从施绵那儿套到的情报,大力除草的主要办公地点在b市,高铁过去都得五个小时。“嗯。”兰铎转身开始收拾边牧背着的大包小包,闻言认真道,“我骑着狗回来的,所以比较快。”……所以什么样的狗会跑得比高铁还快?许冥陷入了沉思。似是看出她的困惑,兰铎及时补充了一句:“骑的灵缇。”许冥:“……”那确实不奇怪了。“那信息带到了吗?”她进一步问道,“田毅亮那边什么反应?”“按照你说的,我留下信息就走。没有给他当面质疑的机会。”兰铎如实道,“他看上去接受良好。”“那就行……”许冥若有所思地点头,想想又不由再次确认,“气势,确定到位了吧?”“……”兰铎略一沉默,认真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昏暗的办公室,无处不在的呼哧呼哧喘气声。若有似无的野兽的呜鸣,以及在将对方的紧张逼至最高点后,倏然亮起的灯光——还有最重要的,他让影犬趁着黑暗,偷偷放在田毅亮桌上的两个信封。用的是很古典的牛皮纸,上面还装腔作势地用了火漆。信封里面,分别装着两张纸条,一张上面的落款是怪谈拆迁办,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告知对方郭舒艺的怪谈已由拆迁办全权接管的事实;另一张上面则写着一句简单的“有事请联系”,附加一张许冥紧急打印的名片,名片上留着顾铭的名字和手机号。两个信封都放在确保田毅亮能看到的地方。他自己也是确认田毅亮读完信件才离开的。回忆了一下对方当时的表情,兰铎笃定点头:“非常到位。”“那应该没什么问题。”许冥呼出口气,“接下去等田毅亮来联系我们就行。”直接接手郭舒艺怪谈,这种事如果通过常规途径告知,对方难免会质疑。既然如此,不如干脆起个范儿,强势宣布这个怪谈我就要了,也省去之后应付掰扯的工夫。当然,许冥也不敢保证光靠一个气势拉满的通知,就能完全了结这事。另一方面,她也不想失去和大力除草继续建交的机会,她的“拆迁办”作为依据还等着升级——所以她才让兰铎,又另外留了个电话号码在那儿。留的是她的个人机,实名认证为顾铭,对外身份是实习生。用这层身份和大力除草那儿沟通,一来不用担心被查,二来,对方真要提出什么令人为难的要求,她还能直接以一句“上面不同意”堵回去,问就是自己和自己踢皮球。不管怎样,至少一个问题总算解决了……许冥暗自思忖着,轻轻呼出口气。另一头,兰铎正在将买好的早饭摆上桌,顺便往她们这边看了几眼,注意到她们手里的牌花花绿绿不像扑克,不由好奇:“这是什么?”“uno。”许冥解释道,“郭舒艺说她没玩过这个。正好家里有牌,就说带她玩两把。”坐在她旁边的郭舒艺小幅度地点头,低头看向手里仅剩两张的手牌,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会想到要玩这个东西,还是因为在怪谈里时,刚巧听到其他人提了一嘴。听上去好像很有趣的样子,然而她没玩过,模拟不出来。索性就从规则书里钻出来,想问问许冥那儿有没有实物,供她参考一下。很巧,许冥家还真有——以前出去旅游时邱雨菲曾经带过,最后稀里糊涂被许冥带回了家里。又很巧,许冥因为这两天睡得太多,今天醒得很早,精神也是难得的好。更巧的是,顾云舒昨晚正好回来——许冥在城南的小洋房已经收拾完毕,她就安排牛头马面二人组在那里继续守着,自己先回来报告情况了。再加上陆月灵,四个人,刚好可以凑一桌。“……uno。”许冥这边刚解释完,郭舒艺已经拍出了手里的倒数第二张牌,看上去有些兴奋的样子。陆月灵手里已经攒了一大堆牌,见状忍不住“诶”了一声;顾云舒则是缓缓眨了眨眼,视线扫过床上的牌堆,又看了看郭舒艺手里剩下的牌。沉吟片刻,试探地拍出一张:“红2。”“……红2。”郭舒艺缓慢地将手里最后一张牌放下来,求证地看向其他几人,“我可以这样出的,对吧?”“嗯嗯。”许冥立刻点头,“那这样下来,等于你一口气赢了三把……很厉害啊!”郭舒艺闻言,有些腼腆地笑起来。注意到兰铎放在桌上的早饭,又赶紧起身告辞。许冥点了点头,翻身下床:“或者你可以再研究一会儿……你们继续玩,我去梳个头。”顺便看看卫生间里有什么要打包带走的东西。不出意外,她明天就可以直接叫车搬家到城南了,今天得抓紧时间做好打包工作才行。顾云舒看了看天色,也跟着起身离开,径自往外飘去——这个时间点,附近的小区里会有大爷大姨出来打八段锦和太极剑,她觉得那个看起来很有意思。床上一时就剩下郭舒艺和陆月灵两人。陆月灵将手中攒的大堆牌往床上一拍,没好气地叹了口气,郭舒艺悄悄看她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睛,默不作声地开始收拾床铺上散落的牌。陆月灵见状撇了撇嘴,却还是伸手和她一起收拾起来。收拾的间隙,又时不时瞟郭舒艺一眼,如此几个来回,终是按捺不住地开口:“我说,许冥明天就要搬去城南了。”“嗯。”郭舒艺继续垂着眼睛,“那个,嗯,怎么了吗?”“什么怎么……你不打算回去看看吗?”陆月灵道,“那边离你家,应该要近不少吧?”“城南吗?那应该是……”郭舒艺慢吞吞地说着,将散落的最后一张牌收进牌堆,“可我为什么要回去呢?”“?!”陆月灵理牌的动作一顿,难以置信地看过来,似是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话。顿了一会儿才道,“可……那里有你的家人诶,你不想再看看他们吗?”“从情感上来说,应该是想的。”郭舒艺慢慢道,“可从理性上来说,这样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吗?”“……”陆月灵微微张嘴,似是不知该说什么。倒是郭舒艺自己,缓缓接上了自己的话:“并没有。不论我去不去见他们,我和他们已经分开,这个事实都无法改变。再去找他们,除了引起多余的情绪波动之外,不会再带来任何意义。而且这个情绪波动,也未必是正面的。”遗憾、无奈、后悔……即使只是靠想象,她也能猜到到时会感受到的情绪。这还只是最基础的。如果家里人仍在为她的离开而痛苦,她必然会因此也感到痛苦。可如果亲眼看到家里人已经放下她,开始新生活,难道她心里就一定会好受吗?如果家人已经养了新的孩子呢?她又该怎么处理自己的情绪?“所以说,只是徒增烦恼而已。”郭舒艺轻轻道,“况且,‘家人’这种概念,本就不包括‘永远陪伴’这个条件。我们都只是时间的旅人,因为某些偶然,才得以聚在一起。只是‘家人’这个身份,比其他人停留的时间更长而已。”但也只是“更长”。“相聚就意味着分开,这是不变的真理。”郭舒艺最后道,“爱和陪伴,这些只有在相聚的时候给予对方,才是最有意义的。而现在,我已经走到了另一条独立出来的旅途上。就没有必要再回头了。”“……”陆月灵一丝不苟地听完,却只轻轻眨了眨眼。
“嗯,然后呢?”顿了几秒,她又小声问道。“没有然后。这就是我的结论。”郭舒艺认真说着,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顺手从她手中拿过剩下的那些手牌。“谢谢你。”她礼貌说完,将收拾好的纸牌放在床头。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房间里。剩下陆月灵一个,有些恍然地往后一坐,眸光微微转动着,整个人,似又包裹进了那种淡淡的怅然中。而相比起之前,这种怅然的状态,似乎持续得格外久到。久到外面都已经天色渐暗,对面的楼都已经渐渐亮起归人的灯光,她仍旧维持着那种思索中带着纠结的模样,一直静静坐在飘窗里。许冥边理着东西边偷偷观察着,忍了一天,终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她的旁边。“那什么。”她咳了一声,想尽可能让自己的话语显得不那么刻意,“我刚问过了兰铎了。他那个灵缇狗,如果往a城跑的话,也就三四个小时而已。顾云舒对去那里的路也很熟。所以,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没有。”没等她说完,陆月灵却已经开口。语气很笃定,说完之后表情却更纠结。下一秒,又见她抱起膝盖,将脸往下一埋,小小嘟囔出声:“算了,倒也不能说没有……“主要是,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有。”“?”许冥听着她的话,不由一怔,赶紧道,“如果你是担心我这边的话,那你其实……”“谁担心你啊。我看上去像是那么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样子吗?”陆月灵却是腾一下又坐起了身,语气那叫一个理直气壮,片刻后,又再次萎了下去,“我是、我是不知道要不要回去……”要说想回去看看吗,那肯定是想的。但就像郭舒艺说的,她自己也拿不定回去之后究竟想看到什么,不想看到什么。似乎不论面对怎样的结果,她心里都会难受。所以,她原本是想拖着的。但这样又会导致另一个问题——遗忘。像顾云舒那样,明明已经找到了家人,却连认都认不出,想想也怪难过的。“说白了,就是拧巴。”陆月灵咕哝着,再次抱起膝盖,将下巴枕在膝上,“想回去又不敢。不像郭舒艺那样能彻底放下,也不像云舒姐那样能坦然接受遗忘的事实,搞得只能在这里自己纠结……真没用。”“哪里没用了。这不是很正常的纠结吗?换我我也纠结啊。”许冥却是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顿了顿,又道,“如果真的觉得现在回去不合适的话,那就再等等呗。等到你心里觉得很安定了,不论看到什么都能平静接受了,再去见见他们,这样不就好了?”“问题就是我拖不起啊。”陆月灵诧异地望过来,十分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听懂自己的话,“如果能这样我当然愿意了。问题是我已经死了诶,死人那么容易忘东西,我现在就已经感觉脑子空了一半了。万一到时候我已经连住在哪里都忘了怎么办……”“嗯……”许冥怀疑地望着她,“你确定只是空了一半?”“……诶!”陆月灵反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她是在打趣自己,登时扬起了头发。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却又听许冥再次开口:“而且——我记得你是a大的。”“?!”陆月灵表情越发莫名其妙。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有一个好朋友,虽然和你不同级,但你们关系很好,昵称是薄荷。你身上的裙子是巴伐利亚风,她有一件同系列的,是哥特风。你很喜欢一家叫做‘甜泡芙’的店,尤其喜欢里面的大头玛丽珍。你今年大四,读的金融专业,你父母很鼓励你多出去走走,见见世面。你很喜欢水晶犀牛这个牌子,喜欢这个牌子下的幸运珠,还有她们家的粉天鹅……”许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没有去看陆月灵的表情。直到念得差不多了,才转头朝她看去:“怎么样,我记得还算牢吧?”“……”陆月灵怔怔看着她,微微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许冥则是耸了耸肩:“这么说吧,我这人呢,没什么别的长处,就是个记性,还算不错。“所以你要还有什么想记得的,趁着你还有印象,都可以告诉我,如果怕遗忘了你家人的长相,我可以帮你去找照片。反正能记下来的,我都帮你记着。如果脑子记不住,我就拿笔帮你记,你以后需要什么,一翻就能找到……“这样,你就不用担心忘记太多了,你觉得呢?”陆月灵:“……”“我……”她再次张了张嘴,这回总算挤出了一些声音,“我都不知道你这么留意……”“都说了,记性好而已。我看上去像是那么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样子吗?”许冥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转身下了飘窗,“没事,你慢慢想。我先去理东西,你要没事干可以来帮忙,边帮边想……”“?怎么还有?那么小个房子,你哪里来那么多东西。”陆月灵咕哝一句,转身跟了下去。想想又问道:“诶,对了,那你之前说的新工牌,还算不算数啊?我当真了啊。”“算数算数,你能过来帮忙了吗?别什么都让顾云舒和兰铎干行不行……”许冥说着,顺手拉开自己的床头的抽屉。往里看了眼,却蓦地一顿。只见抽屉里面,是一张用纸巾叠成的小床。真的很小,只有大概巴掌大,上面沾着些褐色的痕迹。许冥:“……”“诶。”她从抽屉里拿起小床,转头看向其他人,“这是你们谁做的手工吗?”……?回应她的,却是其他人诧异的眼神。片刻后,又见所有人,齐刷刷地摇起头来。“不是我。”“别看我,我没搞过这个。”“不知道。”“汪呜……”“?”许冥心头困惑更甚,对着那小床铺又仔细看了看,“怪事。那这是谁的?”在场依旧没人能给她答案。又过好一会儿,才听顾云舒不太确定道:“可能……是泰戈尔先生?”泰戈尔就是牛头马面中的那位小马哥。之前许冥他们被困怪谈,他俩确实曾在这屋里单独待过一段时间。而且那小马哥性格还挺浪漫,感觉像是那种会随手用纸巾叠手工的人。许冥想了想,觉得挺有可能。遂也没再多想,将那小床随手往柜子上一摆,又伸手去摸抽屉里面——直接去整理其他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