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森森,殿宇巍巍,这不是沈子衿第一次入宫了。头回来的时候,他还抱着我在古代旅游的心态,权当参观历史宫殿,看得津津有味。这回来的时候,就没什么欣赏的意趣了。景总是随人心而变动的,人开心时,枯木枝丫也是水墨风雅;人心凉时,烂漫山花也是满目皆伤。沈子衿觉得,这宫里的墙是挺深挺长的,尽管皇帝还专门吩咐给他抬了轿子,也总觉得走了好久。入了暖阁,沈子衿瞧了瞧皇帝的脸色,光看外表,还很康健。皇帝先不咸不淡拉了几句家常话,而后道:“听说你前些日子身体不好,凶险万分,还是国师给拉回来的。”沈子衿先前在暖阁里怼人的话,承安帝确实也有惊讶,但过后也没怎么放心上。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当时为了军情大家都焦头烂额,沈子衿有点儿脾气闹一句无伤大雅。毕竟沈子衿先前也塑造过渴望报效大齐报效皇帝的人设。沈子衿把自己人设稳住了,感激:“是,还得多谢陛下和国师。”“无妨。”承安帝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秦王出征在即,你一个人在府上也无他事可做,不如就进宫住一段时日,朕让国师再好好给你调理调理,要是能把病根除了,岂不是皆大欢喜,也好让在外的秦王放心。”沈子衿心头一呵:让秦王放心?怕不是让你放心。他就知道,今天进了宫,皇帝就没准备轻易让他出去。好在他早有心理准备。而且让国师给他调理身体,那可是正中下怀,还省了沈子衿把话题往上面引的功夫。不过面上沈子衿还是要惊讶的,他一愣:“陛下,这、这是否不妥?”承安帝捻着佛珠:“有什么不妥?”沈子衿看起来局促极了:“陛下厚爱,能得国师看顾,我感激万分,可我宿在宫中,是否逾矩?”承安帝哈哈一笑:“都是自家人,何来逾矩,你放心住,把身体养好再说。我想想,你就住宣华宫吧,待会儿朕让人去王府传信,让他们遣个你平时用得惯的人,剩下的人手和东西宫里都有,定不会亏待你。”承安帝:“来人,带秦王妃去宣华宫。”沈子衿好似被帝王厚爱触动得难以言表,行礼动作利索又真诚,狠狠弯腰:“臣谢陛下隆恩!”全公公笑眯眯一扫浮尘:“王妃,这边请。”沈子衿跟着全公公,白枭跟在沈子衿身后。他作小厮打扮,明面上也没有佩刀,但实际上身上藏了武器,而且入宫时没有被搜出来。入了皇宫,沈子衿的安全就主要靠他了。全公公领着人,却在去宣华宫的半路被人截下了。拦路的是太后宫中的掌事姑姑,紫姑姑。“哎哟,紫姑姑。”全公公脸笑成一朵花——虽然他大部分时候都捏着这样的笑,“您这是要去给陛下传太后什么口信?那您请,就不耽误您了。”紫姑姑也见了个礼:“全公公有礼,奴婢是奉太后旨意,来迎秦王妃去慈宁宫小住的。”全公公面色一僵:“这……姑姑,可陛下已吩咐,王妃要去宣华宫啊。”老狐狸怎么不知道这是又斗上了,可宫里这些人,即便斗上,一个二个也是笑眯眯,说话妥帖得很:“外男怎好宿在太后宫中啊,而且咱家听说公主也刚回宫了,秦王妃更不好去——”他话没说完,就见紫姑姑忽的嘴角一勾,全公公心里咯噔一声,瞬间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但泼出去的水已经来不及了。果不其然,紫姑姑一笑:“王妃怎可算‘外’男,公公,您这话说得,唉。”全公公头皮一紧,而紫姑姑再不给机会,直接朝沈子衿道:“王妃,随我来吧,太后惦念您呢。”全公公慌忙:“陛下已经——”“陛下那边,太后自会去说,王妃入了宫,太后想念,想让他在近旁侍奉,难道还做不了这个主吗?”有时候做事,就得讲究先斩后奏,找准时机,沈子衿此刻跟着去了慈宁宫,事情敲定,安排住所而已,皇帝强留他在宫中本就会遭人揣测,到时候难道还非得来慈宁宫要人不成?沈子衿冲紫姑姑温温和和一笑:“劳烦姑姑带路,我去给太后请安。”“不敢说劳烦,分内之事,王妃殿下随奴婢来。”慈宁宫中依然檀香四溢,偌大的宫殿缺不了一间给沈子衿的屋子,东宁正不安地团团转,看到沈子衿来了,急急忙忙毫无形象地扑过来:“皇嫂,他可有为难你!”沈子衿笑着抱了抱他:“无事。”随即他退开身,朝太后行礼:“多谢太后相助。”太后轻轻叹了口气。她腕间也挂着一串佛珠,太后垂眸,看着珠串,眼神却好像望向了远方,片刻后才缓缓沉声,嗓音浸在岁月里:“陛下十岁起,便在哀家膝下长大,哀家待他如亲子,教他仁义良善,他也曾珠规玉矩,令先帝与哀家欢喜。”皇帝并非太后亲子,但太后膝下无子,也的的确确用心教养,把他当亲儿子看,无论其中是否掺杂利益,该给的情谊不比亲母子少半分。曾经的母慈子孝,是真实还是虚假已经不重要了,如果是假的,无非更寒心,就算是真的,这些年情分也该消磨完了。太后闭了闭眼,轻轻拂过衣袖,衣服干干净净,但她却像掸去了什么东西。“若你们有需要哀家援手的地方,尽管开口便是。”太后这话可不像单指沈子衿在宫内小住的事,沉重得别有深意。沈子衿便埋首,再度郑重行了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宫中在住所上,沈子衿借着太后先下一局,而宫外,楚昭也接到了沈子衿入宫的消息。他先是一愣,随即拔腿转身便朝门口疾行。孟管事大骇:“殿下,殿下!侯爷还给您留了口信,您听一听!”不怪他害怕,楚昭转身的一刹那,浑身杀气四溢,血雨腥风里淬出的煞气骤然爆开,他平日在沈子衿面前意气的眉眼结了寒霜,冷得慑人。而且秦王转身时,手是按在刀柄上的。捏得死紧,指节都泛白了。活像他要立刻冲进宫里,一刀把承安帝直接劈了。
“沈子衿”三个字成功让怒不可遏的楚昭钉住了脚步。孟管事赶紧道:“侯爷说,入了宫,他反而更方便行事,这是机会,他让您不必心急,也不用担心,好好打仗,他会把该扫的东西都扫一扫,待您归家。”孟管事说完,心焦地去看楚昭神色,楚昭神色没有半点舒缓,但也没再外走了。楚昭站在原地,闭眼,深呼吸好几次。他知道,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真这时候冲进宫里去干什么,方才那一转身,不过是血气上了头,即便放他走,他总归也会冷静下来,不会做傻事。理智归理智,不妨碍他怒火中烧,而且难受得厉害。子衿此刻被带去宫里,为的是制约他,皇帝的确没道理对子衿做什么,但架不住楚昭听到沈子衿被带走时,就像龙被触了逆鳞。碰一下,就是雷霆之怒。楚昭几次深呼吸后,问候了承安帝加他族谱。即便往常王爷气急了、在极度凶险的战场也骂过脏话,但这肯定是骂得最脏的一次,毕竟从前他骂人,不带人家亲戚,亲戚多无辜啊。这是气得狠了,没顾上了。孟管事没敢说那也是您祖宗,只当没听见。楚昭摁着刀柄,又转过身来。“子衿多半会被留在宫里,宫里待会儿可能会派人来传消息,把小甄叫来,然后再让几个侍卫全作小厮打扮,之后跟着一起入宫,至于能进去几个,得看老东西允许带几个。”楚昭果然了解承安帝,他也不是会被情绪冲昏脑子的人,沈子衿进宫既然已成定局,原地干生气是无用的,但凡还有能做的,他必须尽可能做。“让他们收拾些子衿用得惯的东西,去了后事事警醒,一应近身东西要我们自己的人看着,别信送过去的太监宫女。”孟管事一一听着。楚昭:“宫里太后应该会照拂……东宁呢?”孟管事:“公主第一时间便回宫了,还赶在侯爷前面呢,还有,白枭已经扮作小厮,被侯爷带走了。”楚昭面色缓了缓:“子衿没白疼东宁。”他看似冷静理智有条不紊吩咐着,方才的火气好像已经过了,又道:“还得跟二哥知会一声,我明日就要离京了,这京中……”楚昭说到这里,愈发说不下去,半响后他抹了把脸,低声骂了一个字:“草。”他明天就要离京了,本想今天跟沈子衿好好道别,人却被皇帝给拘去了。楚昭抬眸,寒冽地望着头顶的天。承安帝,老东西。明日他出征,也不知道子衿能不能说通老东西,同意他出宫来送行。子衿肯定会想办法去说,他知道。没过一会儿,宫里果然来了人,沈子衿被留在了宫中。楚昭在府内翻来覆去,一宿没睡。第二日他一早便要走,没有皇帝率百官相送的待遇,楚昭出城时天方才微微亮,他策马走得不快,面上波澜不惊,但心中忐忑。直到——他看到了官道边的沈子衿。沈子衿站在宫中出来的车架前,在薄雾中翘首以盼,望着他。四目相对,眸光都骤然一亮。楚昭立刻策马:“驾!”马到近前,马蹄高高扬起,发出破开清晨宁静的嘶鸣,楚昭直接翻身下马,他匆匆三步走近,又骤然停步。他们有说不尽的话,却不能在此时尽数倾述,不仅时间不够,还因为沈子衿身后跟着的太监和禁军。楚昭抬手,轻轻拂去了沈子衿垂落的发丝上,沾着的一点雾气凝珠。平日里这个时候,他的王妃都还在睡觉,会蜷在他怀里,安静乖顺,若是做了好梦,没准还会呢喃着往他怀里钻一钻,眉目带着最恬淡的笑。“怎么不在车里等?”他哑声道。沈子衿笑笑:“怕错过。”其实就是想能多看一会儿,就再多看一会儿。他一双眸子仿佛也被雾气氤氲,水波微动,楚昭被他笑得满腔离愁,心头发酸,一把抬手,狠狠抱住了沈子衿。沈子衿也用力把自己嵌进他怀里。“此去路途遥远,祝秦王旗开得胜。”沈子衿道,“无往不利。”楚昭拢住沈子衿后脑,护着自己的珍宝:“照顾好自己,别的什么都没你重要。”沈子衿眼眶里的雾气快盛不住了,但是他仍然笑着:“好。”他专程来送他的殿下,可不能愁眉苦脸。直到他们依依不舍分开,直到楚昭在马背上一步三回头,直到他的影子终于走远,再看不见了。沈子衿面上的笑才缓缓收起。他抬手,轻轻呵气,捂了捂自己在雾气中被冻着的指尖。但沈子衿眸子里的水意散了,凝成了冰。他对着太监们,神情恹恹,宫里的太监伸手要扶他上马车,沈子衿淡淡看了眼:“不必。”他被楚昭扶惯了,但可没习惯别的人。太监悻悻缩回手。沈子衿落帘以前,声音传了出来:“兴许是雾里站久了,我这会儿有些不适,劳烦回宫后公公就通传一声,请国师来帮我看看。”“陛下亲口说过,要国师帮我调养身体,不是吗?”!泽达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