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拍、怎么录的问题,真要做了,再具体说也不迟。”最前排的一个女人打断陈舜,”对不起,我简单说两句。”
“苏主任请说,请说。”谭村长连忙说。
苏主任膀大腰圆,下巴藏在脖子里,她撑着扶手站起来,脑袋和上身同步旋转,对着台下说道:“我们革马村躲在犄角旮旯里,靠海靠山,交通闭塞,经济发展一直不怎么样,度假村的生意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可是呐,最起码政治思想和党纪党风从来没出过岔子,每个人在岗位上都是兢兢业业,办事团结一心,治安更是不用提,连小偷小摸都没有……”她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回台上,“除了小莹的事,真的没什么污点。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这要拿出来说,还要放到网上给人家看,谭村长你说……我觉得是不是应该再琢磨琢磨?”
这番话在台下激起一阵涟漪,有个声音尖细的男人说:“那时候为了这档事,整个村子乱成一锅粥,公安好不容易控制住那些记者……过了这么多年总算平复一些了,可是伤还没好透,现在旧事重提就跟揭痂一样。”
“嗯,苏主任说的有道理,刘队长的话我也懂。我想,这也是大家最主要的顾虑。”谭村长慢条斯理地回应,“我跟白支书商量了很久,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白支书昨天去县里办事,还没回来,不过已经和县委的领导提过了。”
他把脸转向王站长,王站长点点头表示自己也知道这件事。
“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接下来要做的事。咱们岭阳镇,一年到头有多少案子呢?去年是一百三十八起,一百三十八,这只是刑事案的数量。刑事案的破获率有多少?百分之四十到五十,就当一半吧,还有六十九个案子破不了,年复一年,这个数字越来越大,这里面也有像小莹一样,再也找不回来的孩子。
“是啊,我们革马村人世代安分,守着一个死角落闷头种地,开发度假村之前,就像一个小农场。但是我觉得,地方小,我们的思想格局不能小。一个村子,就像一个人,要在这世上安身立命,不求多大能力,但是得有一个态度!案子已经发生了,扪心自问,这九年来,我们做过什么呢?当然我也明白,可能不管做什么,事情也不会改变。可我总觉得心理有疙瘩,放不下。”
谭村长的声音变得嘶哑,嗓子里好像有细丝穿梭。
“靠大家一路支持,我在这个位子上已经坐了五届了,真的非常感谢。我有时候躺在**睡不着,我就想,我退下去的那一天,要跟下一任村长说点啥……”
发言戛然而止,村民们神色凝重,礼堂里一片沉默。
我开始琢磨他们在说什么,进而感到惶恐,又有些兴奋。
王站长接过话筒,舔舔嘴唇说:“苏主任说是污点,我觉得言重了。我认为啊,这非但不是污点,反而是一次革马村表达人文态度和法律观念的机会。
“我很清楚当时的情况,孩子的寻人启事铺天盖地,那会儿还没有智能手机,否则恐怕全世界都知道这里有个孩子走丢了。可实际的情况是这样吗?眼看破不了案,就不让媒体报道。于是呢,我们大家开始不断地给自己暗示,孩子就是走丢了,迷路了,离家出走了,只是这样而已。我问一句在座的各位,有几个人的内心是真正这样认为的呢?公安有公安的顾虑,我们也理解。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对这个案子的态度也在改变。只不过,没有新的线索出现,他们不可能调派警力重新查案。
“如今时代变了,媒体督促司法,本来就是理所因当的事情。冤假错案,那是冤,明知有人做了坏事却拿他没办法,也是冤。陈导跟我聊起这个片子,我就感觉,心里有一颗已经枯萎的树苗在发芽。要重新唤起社会各界对这件案子的关注,没有比拍摄纪录片更好的形式了。这何尝不是一种责任呢?我相信,只要我们真诚坦然地面对,革马村将来的标签绝对不是罪恶,而是自省。”
苏主任坐回自己位子,其他人互看几眼,也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前排有个男人举起手。
“让齐山说几句吧。”谭村长请男人上台,把自己的座位让出来,走到一边站着。
“为了小莹的事,真的麻烦大家了。”
男人个子矮小,看面容五十来岁,两鬓却已经泛白。除了王站长,他是现场唯一穿西装的人。
“容我唠叨两句心里话。我半辈子都在做生意,心里只有自己的厂子。赚了点钱,脾气就差,以往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大家请多担待。
“我记得小莹四岁的时候,我们一家出去旅游。回来以后她就一直问下一次什么时候去,她妈妈觉得她贪玩,不肯随便答应她。后来我弄明白了,小莹以为只有旅游的时候,爸爸才会出现……不是她以为,是真的。我吃在厂里,睡在厂里,陪客户的时间比陪家人的时间还要多。我在心里发誓,等生意稳定下来,天天陪着女儿。可是老天爷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我和她妈妈一直没有再生孩子,再生一个,就好像彻底放弃小莹了。作为一个父亲,哪怕是个不合格的父亲,我的心态和大家是不一样的,请你们包容我的任性,我还没有放弃,从来没有过。小莹还活着,她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回家。我希望这个片子拍出来,小莹能看到,知道家里人一直在等她。”
台下有人在抹眼泪,有人托着额头紧闭双眼。
小莹的父亲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家丑不可外扬是没错,不过那个人,他是自己人吗?娶了俞家的姑娘,在村里住上几年,就是自家人了?他什么时候尊重过别人,他把这里当家吗?就算没有小莹的事情,他也不是个正常人啊……对不起,我有点激动,毕竟一直没找到证据,如果话说重了,我向俞家的人赔不是。”
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第一排末端的男人,他大概就是小莹父亲所指的“俞家人”。
男人架起二郎腿瓮声道:“你们看我干什么!我一个小叔,关我什么事!那小子我第一眼看了就觉得不舒服,可喜酒都喝了,我二哥又中意这个女婿,我有什么办法?”
“看你急的,谁怪你了。”苏主任白了男人一眼。
“要拍就拍,反正我是没意见。”
“好,俞老三第一个表态了。”谭村长顺势问道,“其他人呢?”
一众村民仍然没有吱声,相互窥探彼此的脸色,原先的漠然和消极已经看不见了。
“这样吧,不着急。等白支书回来了,我们找日子再碰一碰,大家伙回去以后跟家里人通个气,好吧?陈导这边的工作也得一步步来……”
“不用再磨唧了!”苏主任腾地站起来,“愿意配合的举个手。”说完她抬起了胳膊。
刚才带头反对,此时的态度却像上战场的烈女一般。也对,领导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很明白了,万一最后项目黄了,她要倒霉。
陆陆续续,所有人都举起手来。我听到陈舜长舒一口气。
“谢谢。”小莹的父亲眼眶通红,站起身朝台下深深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