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老人松下肩膀,佝偻着背,悠悠转身望向石桥,不可闻一声叹息,融于愈深愈凉的夜色中。
“皇上的心思,哪由得我们凡夫俗子去妄加猜测,况且皇上他已经……”李公公满面愁容,只是摇首,“便由得他去吧。”
漆黑降临,小城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安静辉煌。
那弯弯河流上浮动的花灯飘向远方,一闪一闪似少女眨着眸子。男人立了一会儿,便有一名侍卫弯着腰恭恭敬敬上前,双手奉上一纸折子。
他打开看了看,又轻轻折好,放回侍卫手中,“斩了。”
说完两个字,用袖子掩嘴压抑咳了咳。
“陛下……”侍卫浑身一颤,不可思议抬首,“薛丞相曾救国有功,请陛下高抬贵手!”
他却不再多言,侍卫只好战战兢兢地退了。
他缓缓放开布料上等的衣袖,上面浸染一大摊血迹。
夜深,放灯的人越来越多,聚集在河岸边,掌中的牡丹花灯华美漂亮,各色的花型与色泽,饱满妍丽。
他走下桥,慢慢走进人群中,李公公和环儿皆是一惊,赶紧上前紧紧跟随。
他买了一只灯,牡丹花灯,大红的颜色,鲜艳得要滴出血一般。走到岸边,点燃了,俯下身放到河面,静静看着它越漂越远,突然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再抬脸时已是满脸苍白。
这是他却不动了,目光钉在某一处。
河面上不知何时起烟幕朦胧,一个身影缓缓从烟雾中走出,钟馗一身黑衣走到他面前,四周的人声笑声喧闹声急速褪去。
“珑国煦帝,时辰已到,随我去阴曹地府待审。”
他抬头望向钟馗,面容沉静。
钟馗注视他唇角那一抹血,沉下声音,“陛下得到天下,本应知足。”
他没有回答,半晌,微微笑起来,对钟馗开口,声音缓缓,“为什么来接我的不是她?”
他低低喃喃,挪开了目光,轻声重复了一遍,“为什么来接我的不是她?”
未等对方应答,他站起来,姿态丰容,幽幽叹息,“最终还是骗不了自己,容貌再相似,仍不是她。我一直等她来接我。”
珑国十一年,开朝皇帝煦因少时风寒成疾,久病难医,四月崩于珑国南苏,时年三十一岁。皇后于其一年后自愿随葬,未留下子嗣,诏书传位远亲——护国大臣平乐王。
水镜之术渐渐消散,花面模糊蒸腾云烟流泻。
钟馗收了手指,“姐姐,你可看清楚了?”他瞧瞧我怔神的模样,自顾自点点头,“嗯,看来姐姐看得很清楚。”
我坐在岸边没说话,越发觉得冷。脑袋完全混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你把这个拿给我看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只是想给你看看我的收魂技术不错吧,还像个那个样子。”说着站好咳了咳,用在水镜里听到的严肃语气说:“珑国煦帝,时辰已到,随我去阴曹地府待审。”
我抿唇想笑,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
西城镇魂兽的事儿不消片刻便查了出来。
原来是昭锦公主的侍女绯菊,神仙一世下来,天上关系好的神仙总是闲得无聊下来看看,那侍女灵仙也会专程过来服侍,苍音来酆都时是一溜儿天兵天将候着的看得钟馗呲目欲裂。
“姐,我活到现在就没见过这么多神仙!还一串一串儿的!”
秦王府宴席,公主上宴起舞,绯菊无事便不安顿偷跑出来玩,仙灵之体,无意间触动了西城封印便引得镇魂兽苏醒出阁大闹一番。因是公主侍女,我们这边也不好追究,何况解决此事的乃天君太子,火海那一抹白影如出鞘雪光,瞬秒了镇魂兽,也瞬秒了酆都无数少女芳心,之后流传出多个版本。
关于此事钟馗却有不一看法,他私下跟我说一通,我惊到,要他不要瞎讲。
“姐,这哪瞎讲,阴间百姓都知道,阴曹地府最怕什么?魔族,当初地藏王菩萨设四神天地封印是为什么,大部分还不是防着魔族入侵,为什么太子爷一来这镇魂兽就脱了缰?”
他不说我也懂,可苍音堂堂天君太子,未来帝君,入过魔障一事万万不得明讲出来。只不过我心里有些寒,天谴责罚去魔气,难道现在苍音身体里还有魔气么?
“不过有一事不知牡丹姐听说过没,据传言七百年前太子爷打入魔宫时,曾与魔族少主做了一步交易……”钟馗又开始疑神疑鬼,我做出不甚在意的样子,摆摆手要他歇停一会儿。
我没有料到会正面遇见苍音,不过有一点我弄清楚了,依他的反应,他真的不记得我生前了。虽然早就做好准备一直以来也是这样想的,可发现真是这样时心中不免难过。
说不定他其实就没喜欢过我,天上无聊,下凡转了一圈,仅此而已。
他下一世投胎助昭锦公主共结连理什么的一下子没了兴趣,关于他的事情懒得再动一根手指头,投胎什么的愿望也没那么强烈,好好留在酆都做差事守着奈何桥才是正事。
我甚至在想,要不然一直留在酆都,再让爹爹替我物色个美男鬼嫁掉算了。
原来我一直心中挂念的只是他是否还记得我,他不记得我,这个心结也解开了,那就罢了。挺欣慰的,八百年后相见一次,竟然有种可以放下的感觉,他过他的,我过我的,挺好。
我在夜里思虑很久,觉得就算仍喜欢他,这份感情可以放下。于情于理,当年他抛下我和儿子小离儿,小离儿掉进忘川灰飞烟灭,但生前他从青楼买下我,又因他的神气我得以在阴间修炼成为了最有实力的阴差,还有个阎王爹爹,说实话这几百年我在酆都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