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傅不必多礼。”陈炽淡淡说。在这凌府中三两个月,官架子倒是照葫芦画瓢,学得有模有样,“我不久坐,把货物取了便走。”
当时官家未曾下禁令,民间是可以私打兵器的。陈若合的如意剑就是产自这里。得凌阅沧授意,年前是陈炽在这里订了一把剑,黑铁所铸,三尺长,重二十余斤。
铁匠师傅让学徒捧出一个布包,送到陈炽面前。陈炽打开来看,是一截黑乎乎的剑刃,不甚美观。他拿起来仔细看看,又弹了弹剑刃,露出满意的神色。
“老师傅的手艺自然是上佳的。”他便重新亲自用布将剑包好,让左右人付清剩下的银两。忽然,从门外又走进来一人。这回,连忙碌的铁匠学徒都停下了手中动作,只是呆呆抬头望着来客。
原来竟是个年少的美貌娘子,穿身纤尘不染的白衣裳,独自走进铁匠铺来,有如仙女下凡一般,像把整个铁匠铺都映亮了。见着那人,陈炽险些呼出:“小师姐!”却急忙扼住了自己的声音,低下头掩饰失态。在凌府的这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小师姐陈若初,对那个娇养在闺中的凌仙衣简直是厌烦无比,以至于在外头随便见个和师姐年龄相仿的娘子,便误以为是她了。
不过这娘子也有些奇怪。虽然年纪可能有十五六,到了及笄的岁数,头发却整个披散下来,只用一条头巾绾上。她脸色苍白,略带病容。那打扮既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姬妾,也不像寻常人家的小女,倒像是扮演鬼女的伶人。
“主人家何在?侬要铸把剑。”娘子开口,声音虽轻,却清楚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去。陈炽神色一凛,这娘子步履飘忽,声音沉稳入心,是名高手。
“哦……欢迎、欢迎。不知娘子想要打一把什么样的剑?”铁匠师傅大概也是第一次见独身小娘子上门说要铸剑,有点不知所措。
“镔铁铸,长三尺上下,宽约一寸半。老师傅看,能铸不能铸?”
“自然是能。只是这剑三尺长,一寸半,起码也有二十斤重了。且是镔铁,娘子家使……”
那娘子取出几锭银元放在砧板旁,铁匠师傅便不再说话了。娘子又说:“此剑是侬代人所铸。剑上需有‘云子义’三字。”
“云子义?”铁匠师傅一怔,“可是邛崃派三弟子云子义?小娘子又是何人?”
“正是邛崃云子义。侬是他的家眷,姓云。”女子轻轻一笑,把铁匠师傅身旁的年轻学徒看呆了眼。
“镔铁铸造需要费些时候,一个月后娘子再来取。”
“侬二月十五会来。”那娘子说,转身翩然离开。
陈炽猛地站起来追了出去。云子义和那娘子什么关系他可不管,“邛崃派”这三个字却如雷贯耳。那天邛崃派的云海清和他大师姐陈若合闹了凌府便逃走后,第二日凌苏卢派人追去断层崖,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举目整个邛崃山,除了西边的邛崃派,还有何处能容得了他们。
所以陈炽心心念念的小师姐陈若初,此时多半可能是在邛崃派中。那名娘子又说她是邛崃派云子义的家眷,她定是知道陈若初的近况……陈炽跑出铁匠铺,见那娘子沿着大路往县外走,他只让一名机灵的家丁随行,怕其余的人坏事,便令他们在原地等待。
晨起之时,街上人还没有多起来。见那娘子行至稍微偏僻的巷子了,陈炽三步并做两步追上她:“云娘子请留步!”
那个娘子回过头来,不惊不疑,许是“云娘子”这称呼让她十分受用。她说:“小官人跟了侬许久,是有何事?”
陈炽见她早就察觉自己跟着,只是未曾点破,也就不卖关子,直截了当说:“我名叫陈炽,请教娘子,邛崃派中,如今可有断层崖之人?”
“断层崖?”娘子微一蹙眉,她是听云子义对她讲过些断层崖的轶事,心下也明白了三分。这小官人恐怕就是断层崖逃出去的小弟子了,“你是说那姓陈的先生吗?约摸三十上下,领了两个女徒弟的。”
“正是!正是!”陈炽大喜过望,“那两名女徒弟可还安好?”
“大娘子侬知是许给了邛崃派大师兄,另一名大约是许给了她师叔,喜事可能年后就办。”这些都是闲谈时云子义告知她的,她以为陈炽逃出断层崖定是有苦衷,可能是还关心师门情况,便也无心隐瞒。却不料对方听得这事之后,不仅没有丝毫喜色,反而像遭了雷击一般,身体颤了颤,手紧紧地交握一起,口中喃喃复述:“年后就办?你可没有诓我?”
“侬为何要说假话?”那娘子不悦道,“大娘子的事兴许还没定下来,小娘子要嫁她师叔,却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师叔侄结亲的先例不多,而且看那两人感情又十分好,她才能如此印象深刻。
“果真是要嫁他,她不是就一直这样期盼着么。”陈炽念了几遍后,再不多发一言,连和那娘子道谢告别都没有,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便走了,还与过路行人撞了好几次,亏得那随从拉着他,才没有跌进道边水沟里。他听不清身周行人交谈的声音,也感受不到脚下的路,软绵绵就像踩在棉花里一般。雪后的阳光刺进眼中,他直想流泪。
小师姐陈若初便要嫁人了,嫁给他们的师叔。陈炽紧紧咬着嘴唇,直到感觉血腥味都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们在邛崃派筹备喜事,他却闷在这凌府中无能为力……可是他这般不甘!除了他,还有哪个男人配得上他仙女一般的小师姐?他苦苦压抑着感情,更了名,换了姓,没日没夜地练功,陈若初却依然只爱着陈圣卿;他想要权力、要钱财博得陈若初一笑,在凌府中寄人篱下,往上攀着,依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陈炽回凌府后,只同凌王爷打个招呼,便谁也不理,遣退了所有丫鬟和下人,独自坐在房中发愣。凌仙衣请侍女来请了他好几回,他也一概不应。有好事的小厮贴在门上往里听,只闻隐隐的抽泣声,却不真切。众人都不知道这小公子到底因何事成这副模样,以为是他魔怔了。
到了掌灯时分,陈炽忽然推开门,一手提着新打的剑,连外衣也不穿就往外走。门口的管事赶紧去拦,拿着衣服在后面追,哪里拦得住。陈炽是从后门出去的,骑了匹马转眼就跑没影了,把几个下人惊得面面厮觑,追也追不上,想要报给老爷又怕被罚,一时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陈炽哪都没去,直奔了断层崖。断层崖中早就没人了,陈炽推开门,踩着院中厚厚积雪,看着空荡的房屋,抬起脸,眼泪直往下掉。他走进小师姐的房中。铺盖虽然都被带走了,床还是摆在那儿的。他躺在陈若初躺过的床上,想着陈若初睡觉的样子,觉得下腹隐隐热了起来。他喘息着,将手伸向亟欲安抚、叫嚣着要发泄的地方,闭上眼睛,脑中满是陈若初的模样。十三岁的小师姐,笑容就像是山上初绽的蔷薇一般美好,年轻、无瑕。她在庭院中忙活,她掏出手帕为他拭去额头的汗,她管他叫“小河”,那是他的原名,只有陈若初愿意唤他的原名,唤他为小河。他不叫陈炽,他原名是袁小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