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搂着他,他浑身僵硬,竹杖几乎被握断。他肌肉都紧绷了起来,但她似乎毫无察觉,半搂半带着他走出军帐。到了外头,他看见他的继母陆夫人一身下人的衣裳,正牵着刘将军的马。她本是陆家的城主夫人,从前容光焕发,通身的气派,如今却做了个卑躬屈膝的马奴。她看见陆远檀本想露出笑脸,见到他身边的人,立马打了个寒战,瑟瑟跪下去行礼。
陆远檀看着傅羽穗的笑脸,心里明白了,他并非不知道他的僵硬与抗拒,他是在用继母提醒他,他应当屈服。
“怎么了,你好像不高兴?”迟钝的烟罗神终于发现他的不对劲儿。
陆远檀沉默,傅羽穗太虚伪,他明明认得他的继母,又怎会不知道他为何不高兴。
他是故意的。他在嘲讽他。
陆远檀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怎么会?有城主照料,我很高兴。”
“真的?”烟罗神眼睛一亮,“你觉得高兴,是不是说明你还挺喜欢我的?”
陆远檀一声不响地点了点头。
烟罗神回想《落难刀客俏千金》的话本,里面总是重复提到一个词儿——“爱情”。因为有爱情,柔弱的俏千金背着受伤的刀客走了几百里路。还是因为爱情,刀客凭着一把刀战胜千军万马,从情敌手里夺回了俏千金。她总是很好奇,凡人的爱情到底是什么?竟然能让凡人变得这么强。不吃不喝走几百里,一人对战千军万马,这分明是神祇才能办到的事儿。
陆远檀说喜欢她,是不是说明她对他产生名叫“爱情”的东西了?
“喜欢我是什么感觉?”烟罗神追问。
陆远檀蹙起精致的眉心,他不明白,他已经向傅羽穗示弱,傅羽穗为何还是穷追不舍?
“大清早的,傅城主便在这儿打情骂俏?”晋城城主笑呵呵地从自家帐中走了出来,怀里搂着陆小芽。
烟罗神疑惑地歪了歪头,“打情骂俏?我没打他,也没骂他。”她细细想了想,道,“我在和他探讨什么是‘喜欢’,我们是在谈情说爱。”
晋城城主大笑不已,“看来傅城主已经驯服这匹烈马了。果然还是傅城主有手段,这陆远檀出身名门,浑身傲骨,想不到也甘愿成了傅城主的帐下臣。”他望向一直站在傅羽穗身后的陆远檀,目露讥讽,“若你父亲知道你辱没门楣,恐怕恨不得一刀杀了你吧。”
他扶陆小芽上了马车,自己上了马,领着卫队朝晋城而去。陆夫人含着泪走上前,颤声问烟罗神,“傅城主,求您容奴跟陆少城主说几句话。”
烟罗神看了看陆远檀,又看了看这马奴,突然反应过来他俩可能认识,刚才陆远檀神色不好,难道是因为看见了这马奴?她点点头道:“说吧。”
“远檀,是我和小芽误了你,”陆夫人拉着陆远檀的手垂泪,“你这样的人,怎么能受的住这般屈辱?”
“阿母不必自责,”陆远檀轻声道,“陆氏门楣已倒,守着风骨气节又有什么用呢?只要隐岐川善待宛阳百姓,你与小妹顾全己身,远檀便无怨无悔。”
“放心吧,”烟罗神插话,“我会好好待他的。原来你是他的母亲,我说他刚刚为啥不高兴呢。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我也会照顾你的。”
陆夫人气得发抖,傅羽穗后宅有多少相公众人皆知,他怎么能说得出会善待陆远檀的话儿?
她终究不敢忤逆傅羽穗,只低着头道:“奴的女儿去了晋城,奴自然也得跟着去。城主的好意奴心领了,望城主言出必行,善待远檀。”
陆夫人泪如雨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烟罗神也该启程,回傅羽穗的城池去了。傅家的城池就在宛阳城东面,两座城相距三百里路。快马跑一天,马车跑个三天半就能到。至于那个绑在山洞里的傅羽穗,烟罗神打算发个信儿给她的神使,让他们一天两顿按时去送饭。她还没体会到被侍寝的快乐,她才不想走。
傅羽穗的马车来了,三匹高头大马拉着一辆金壁车,着实让烟罗神目瞪口呆看了半晌。这厮享受惯了,马车富丽堂皇,里头宽敞得能并排躺三个人。登了车,同陆远檀排排坐,烟罗神还没忘记之前的问题。她眨巴着眼睛问:“喜欢我到底是什么感觉呀?”
“……”陆远檀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沉吟片刻,抬起头淡淡笑道,“想与您死在一处的感觉。”
烟罗神恍然,“原来你爱我爱到这份儿上了,竟然想要与我同生共死。”
陆远檀保持缄默,某种程度上来说,傅羽穗的理解并没有出错。他想杀傅羽穗,傅羽穗死后他必定也难逃一死,他们倒也算同生共死了。
烟罗神挠挠头,有些愧疚地说:“对不起,我好像还没爱上你,但是你放心,我会努力的!”
陆远檀:“……”
他忽然发现,他似乎误解了傅羽穗。傅羽穗并不是嘲讽他,也不是刻意要他示弱臣服,这家伙好像真的以为他爱他。
陆远檀皱了皱眉,试探着询问:“城主方才好像不认识我继母?”
“当然……”烟罗神刚想承认,话间忽然一滞。不对,宁安城与宛阳城相互毗邻,傅陆两家应该相当熟悉,傅羽穗很有可能认识陆夫人。她心道好险好险,差点儿露馅,抬头笑道:“当然认识,只不过我这人忘性大,你母亲又那副打扮,我差点没认出来。”
陆远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烟罗神也偏过头,掀开窗帘看外头。他们要穿过宛阳城,从城东门离开。宛阳刚刚经过惨烈的巷战,街上横尸满地,许多衣衫褴褛的百姓正拖着木板车收尸,车上堆的尸体缺胳膊断腿,有宛阳士兵,也有普通百姓。
“动作快点!”隐岐川士兵骑在马上催着他们,“烟罗神不日便要降临,你们必须在烟罗神降临之前重建城池!”
烟罗神望着那些尸体,心里头有些难过,道:“你们为什么要反抗啊?烟罗神她很好的,比你们之前侍奉的那只黑貘好多了。黑貘法力低微,要是疠气犯境,他肯定扛不过。烟罗神就不一样了,她的神格已经一千年了,虽然换了好几次代,但是神力代代不衰,非常强大。如果宛阳城扎下了她的根系,你们一定可以安居乐业!”
“是么?”陆远檀惨淡一笑。
他们又经过一个隐岐川士兵,那士兵正挥舞着鞭子,狠狠打在一个妇人身上。妇人缩在地上哭嚎哀求,那士兵踹了她一脚,抢走了她的包袱,还啐了声:“穷鬼。”
烟罗神有些惊讶,她没想到隐岐川的士兵会这么做,忙让人取回包袱,赶跑那士兵。隐岐川主君明明告诉她,宛阳城百姓向往着她,渴望得到她的庇护。反抗隐岐川的只有不知好歹的陆家,所以隐岐川也只会惩罚陆家。
“在神明的眼里,凡人没有区别,众生无有差异。”陆远檀轻声道,“但是凡人不一样,凡人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信奉家国土地,宗族朋党。隐岐川和我们有不同的信仰,不同的风土,他们怎么可能轻易接受我们?我们又怎能毫无芥蒂地融入他们?若能自主,谁人愿意俯首称臣,把自己的土地拱手相让?傅城主,你太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