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守疆那时还不够资格坐在桌上,而是静静地立在父亲身后,看到了一种……全然不同于他平日熟习的比斗或是战场……——没有拳脚相交的沉闷疼痛,没有刀剑往来的鲜血喷溅。而是另一种……藏在从容言语之下,并不外露却仍旧可怕交锋……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可能成为对方窥破、反过来拿治己方的机会。屈守疆甚至记得自己从那大堂出来时的感受——简直是如何新生,背后的冷汗早就浸湿了一整层、呼吸都带着颤抖。父亲的感慨早就从最初的“后生可畏”变成了后来的“不愧为‘鬼谋’”。——不再是“后生”,也没有人敢把这个年轻人当作“后生”。再之后,他带人逛了一趟上堰,遇到点乱子,然后……把这位鬼谋先生给弄丢了。屈守疆记得父亲骤然苍白的脸色,也意识到可能的后果。若是这位鬼谋先生在上堰出事。不管原因如何、与屈家有没有关,屈家、上堰、乃至整个秉州都要面对李昀的怒火。更何况,这件事情,也确确实实是屈家过失。十万大军陈列秉州边境,原本只为了威慑,可在这个时候,确确实实成了屈家的悬颈之剑。是他……亲手毁了那个剑鞘!!……幸而万幸,这位先生最后自己回来了……完完整整、没有缺胳膊少腿。人是回来了,但是作为把人弄丢的屈守疆还是要受罚。碗口粗的棍棒打在身上,屈守疆死死咬住牙,一直到被活活打得晕死过去,也只是从喉咙口里发出几声闷哼。——没有求饶、也没有哭喊。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力恸哭?屈家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差一点被他害死,数万屈家军也差点因为他的过失,卷入一场看不见胜利的战争……结结实实的两百军棍,刑完之后屈守疆当真只有一口气儿在了。朦胧恍惚,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这么死了的时候,他好像看见时先生了……不会认错了、这个人绝对不会再认错了!!但是现在,看见对面这人茫然莫名、一脸陌生地看着他。太过激动的屈守疆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不对、年纪不对……这个人明显是少年的年纪,比当年的时先生还年轻一些。屈守疆顿了顿,在看看着少年与当年时先生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长相,立刻就(自以为)猜到真相了,“这位……小兄弟,可是姓‘时’?”看见对面的那少年狐疑又戒备的目光,屈守疆松了口气。——猜对了!他也知道自己面相凶,曾经因为勉强笑了一下,生生把自己七岁大的小侄女吓哭。他这会儿也并不企图用外表让这个少年放下戒心,而是解释道:“我同时越时先生是旧识……你父亲他如今可好?”屈守疆觉得自己的脸皮有点厚,能和鬼谋称得上“旧识”的当年是何等风云人物,他实在是够不上资格。真·自己给自己当爹·时越打量他几眼,露出点恍然的笑来,“原是屈将军……父亲同我提过您。”屈守疆一愣,顿时飘飘然……他真是何德何能,竟然能被时先生记住,还同儿子说起。——这真是、真是……老祖宗坟上冒青烟儿啦……“多谢您挂心,父亲一切安好。”想着李霍二人今日去将军府大概要无功而返,时越顺势邀请屈守疆去家中坐坐。屈守疆当然答应,在最初的激动过后,开始盘算着能不能把“时意”留在上堰。——这可是鬼谋的儿子!当年的时越在上堰短短几日、奇计频出,几乎不费一兵一卒,迫得北沧退兵十里。这让民风淳朴,打仗也多是一刀一枪、以身体硬抗的屈家军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第一次知道仗还有这种打法。老子如此,儿子肯定也不熊啊!要是能把时意留下来,就算是他只学了他老子一半儿的本事,给他十年……不、五年的时间,他也有信心打到北沧王庭去!!屈守疆脑子里转着这些,但是却一时忍住了没有直说。这么些年历练下来,他也不像当年那么莽撞,对着不同的人,说话方式得不一样——像时先生和时小先生这种文人,说话得文绉绉的、委婉的来,不然对方会觉得你没有诚意。虽然屈守疆觉得,这位时小先生一眼扫过来,就把他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和当年鬼谋给他的感觉也差不了多少。……屈将军今日不在府中,李霍二人扑了个空,只能无奈先回院中。只是没想到,这一趟回来,要找的人竟然就坐在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