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强从洗手间出来,大口大口喘着气,扶着走廊的墙,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走。我这是要死了吗。程末想,妈妈,为什么要生下我呢。程末童年的记忆,总是支离破碎的。他的印象中,母亲程晓秋首先是个美丽的女人。程晓秋是县电视台的主持人,小时候,程末会在电视上看到妈妈,妈妈有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唇红齿白,人们都说,他和妈妈长得很像。程末在镜子里打量自己的样子,眼睛似乎是有些像妈妈的,脸型却不像,姥姥说:“脸型随你爸。”这个“爸”对他而言是个陌生的概念,宋子明几乎没有来看过他,他只出现在姥姥打电话要钱时的骂骂咧咧之中,出现在妈妈深夜一个人嘤嘤切切的哭诉里。程末记得妈妈和姥姥吵架。妈妈幽怨地对姥姥哭喊:“我就不该听你的,留下宋子明的孩子。留下有什么用,他会离婚吗?他会认我们吗?”姥姥说:“当初让你拴牢了你们台长,你没那个能耐,跟了宋子明,到头来还不是拴不住男人!你自己没用,赖我头上做什么!事到如今也不能便宜了他,有程末在,你只管问他要抚养费,我不信他还能不给了!程末八个月就落地,你瞧他从小那个病病歪歪的样,多难养活,吃药打针,哪样不费钱!”妈妈眼里的那汪水被搅碎了,化成断线的珠子,顺着眼角落下来。幼年的程末看到妈妈哭了,跑过去伸出手,想帮她擦擦眼泪,程晓秋却把他一把推开,她继续说:“你别提程末,你也知道他不好养活,三天两头生病,喝个牛奶都过敏!我根本就不该生他!”两人纠缠了一阵,姥姥气哼哼地走了。家里剩了程晓秋和程末两个人,程晓秋发了一会儿呆,擦干了泪,去厨房做饭。程末被她丢在屋里,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姥姥说得没错,大概因为早产的过,他确实从小就是病病歪歪的,姥姥骂他光吃不长肉,浪费粮食。上幼儿园,程末同班的小朋友都比他高出半头。最糟糕的是他有严重的牛奶过敏,很多东西都不能吃,有一次误吃了几口小朋友给他的冰淇淋,回家就起了满身疹子,哼哼唧唧难受了一整夜。程末想哭,自己真的这么难养吗?这么让妈妈伤心吗?他伸手摸摸镜子,他果然是像妈妈的,连哭的时候都一样,眼眶里盈着一汪水,轻轻一碰就能滚落一串伤心。后来,那面镜子上多了一道裂痕。程晓秋在裂痕上面贴了一层透明胶,权当是修补过了。透明胶没有粘平整,皱皱巴巴的,像一道难看的、永远无法痊愈的疤。镜子上的裂痕是程晓秋砸出来的。那是程末七岁时候的事情。那天程晓秋给宋子明打电话,打着打着程晓秋就开始哭,程末听到她哀哀地说:“宋子明,你不认我们母子,我们活不下去的……”宋子明在电话里不知说了什么,程晓秋忽然歇斯底里地喊:“……那你等着!你看着!你看我敢不敢!”程晓秋摔了电话,把程末推进卧室里,锁上了门。说是推,其实程末几乎是被程晓秋拎着扔进去的。他的后背撞在床角上,疼得半天动不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半天才费力地爬起来,拼命拍着门,喊:“妈妈,妈妈!”程晓秋不理他。程末听到外面砸东西的声音,他怀疑程晓秋摔光了家里一切可以拿起来摔的东西,杯子、盘子、碗碟、烟灰缸、暖水瓶……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各种东西碎裂的声音是不一样的,玻璃杯是脆生生的;碗碟是哗啦一下;烟灰缸的玻璃很厚,砸出的声音又钝又沉;暖水瓶裂的时候很刺耳,金属外壳和内胆撞在一起发出哐当一声轰鸣……每一种声音都不同,而每一种声音又各有各的可怕。程末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使劲拍门,哭喊着:“妈妈!妈妈!”程晓秋在外面,像是已经忘记了程末的存在,自顾自地摔东西,呜呜地哭个不停。程末也在卧室里哭,起先哭得撕心裂肺,后来嗓子都哭哑了,他说不出话来,依然一下一下拍着卧室门。而外面的动静也越来越安静,这安静却让程末觉得更加恐怖,他再次使尽全力嘶哑地喊着:“妈妈,妈妈……”大概是程末的哭声太吵,也哭了太久太久。邻居报了警。程末被从卧室里放出来的时候,看到了触目惊心的满地狼藉,和凌乱的血迹。程晓秋用一片碎玻璃划了胳膊上的动脉,但也许因为摔东西用光了太多力气,又或许她并不是真的完全放弃了求生的欲望,她没能划出一道致命的伤口。血流到一半,渐渐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