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我不厌男风,只厌龌龊之人。”略顿,拉开一点距离,甚是认真的神情问皇帝:“你可是龌龊之人?”
皇帝说:“放肆!”
沈珏轻嗤一声,弯身将那歪倒的椅案扶好,收拾完毕,才行了礼道:“末将告退。”便施施然转身,走到门口,才陡然想起正事,又回身来,认真说了一句:“不要觊觎我爹,他有人了。”说完就走了,留皇帝一人,气到内伤。
出了宫门,沈珏寻到了季玖,两人对视片刻,季玖问:“如何了?”
沈珏笑了下,笑容一如既往挂了几分憨纯,“没事的。”
“真的?”
“爹说过,遇到狠人,只需比他更狠,压过去就成了。”沈珏眨眨眼,“皇帝是好人。”
季玖无言了好一会,骂一句:尽说混账话!这事就过去了。只是忍不住腹诽,这是什么人教导出来的孩子!
完全没想到,铸就这样沈珏的,就是他自己。
季玖第二日再去皇宫觐见皇帝,发现果然如沈珏所说,什么事都没有,也坦然了。心中顿时明白,别看沈珏笑起来顶纯良,也未必是好想与的,他的帝王都吃了瘪,对昨夜之事一字不提。不过如此,季玖也乐的顺水推舟,一字不提。
君臣二人谈了片刻军事,将启程去匈奴王廷探路的日子定下了,一个月后,正是十月金秋。季玖启程。
皇帝起了身,站在辽阔的地形图边,静静道:“你回来那日,就是朕十万军马予你之时,你想做彪炳史册的将军,朕答应过你,能做的朕都做了,剩下就是你季玖的事了。”
季玖跪下,叩首道:“是。”
“季玖。”皇帝看着脚畔的人,等了等,才道:“你若死了,朕也不算辜负你。”
“皇上。”季玖笑了一下,神采奕奕,“当死则死,不当死,臣不敢死。”
“好!”皇帝说:“去吧,回去与妻儿团聚。”
季玖应声,退出去时,阳光灿烂的耀眼。如他脸上笑容一样。
一个月的空闲时间无事可做,季玖又想到关于自己前世的事,来时匆忙,不曾问过那两个雍城籍的老兵,现在想问也须费一番周折,便想到了县志。
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各地县衙兴起修志风潮,官衙出钱,请了精通文墨的先生,为当地县城修撰县志。从山川地貌,人土风情,到传说传记,还有当地出名的乡绅贵族,文人轶事,只要是发生在自己所管辖的那片土地上的,事无巨细,都要写在录在县志之上,供后人参考。这修志的风潮便一代一代的传下来了,每一位县官上任初始,都要阅读本地县志,在位时间略长些,便请了先生,将自己在任年间所发生的事,一一补详,待后任来了,依此照添。
季玖书信一封,请了雍城县令,索县志一览,半月后送回。
很快,县志便送到府上,季玖专挑了个好日子,坐在院中桂花树旁,饮着家中自炒的花茶,开始翻阅。
亦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第十二天的时候,季玖翻到了一百五十多年前的那一篇。
县志上说,当地有一沈姓大户,阔绰乡绅,祖上从官,至三品,后从商,商铺遍地。传至第十三代,有两子,长子沈字清轩,次子沈桢。长子八岁落冰窟,半身不遂,孤居山野,遇妖。
妖名伊墨,其余不详,与其相好,如夫妇。收养一子,狼母所生,名珏。沈清轩体疾悉好,又活十三年,殁。妖重情义,碑上契刻,未亡人自居。
沈清轩殁,又五十年,其弟沈桢之子诋毁朝政,入狱,合家连坐,判斩。一夜大风,沈宅失火,无一人逃生,不了了之。后有乡邻传言,与极南之处遇沈家后人,为妖伊墨所救,阖家老小一百多口俱逃生,隐姓埋名,沈家绝。
季玖将那一篇翻来覆去,看了又看,直至天色昏暗起来,纸卷上的字再也看不清。
季玖揉了揉眼,仿佛有风沙入内,酸痛难当。家中庭院廊下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季玖垂着头,合上手中书册,在沈珏走进来一声“爹爹”的唤声里撇开脸。
一滴水珠,在他转脸的瞬间,“嗒”的一声,砸在腕上,正是浅色蛇吻的位置。
无声又无息。
第二卷·十一
夜凉如水,有风声自窗棂穿入,卷起的浮尘依附了床帏,飘荡起来。
榻上季玖揭开帏帐,似有所觉,却等了又等,满屋寂静,风声过后并无人声。暗夜气流清冷,灯烛皆暗,这简单书室在这样的氛围里,骤然静至孤寂。他浮生偷闲来的一月时光,本该陪着妻儿共享,却在归家的第一日,与床榻之上将怀中女子,看成了自己的面貌,仿佛眼睁睁望着自己被人覆在身下……他却连逃都不能,咬着牙匆匆结束,才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离开。
从此这寻常人家闺阁里的欢欣喜乐,再与他无关。便是不想承认,那妖物对他的影响,也已磨灭不掉,如旧年创伤,就算愈合,还会有瘢痕留下,狰狞无状。
季玖起身,披了长袍坐在榻上,月色入户,榻前一方天地如积水般空明,看了片刻,他走了出去。
院中无人,他只着里衣,披头散发的在院中走着,夜风撩起发丝,扬起又落下,仿佛空气里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恋恋不舍的抚摸。
这一世他的院中再无花草,怒放的芍药、蔓延院墙的蔷薇、艳红鹅黄,研媚绮丽的景象,统统都消泯了。沈清轩的人生,如花朵般绝望而疯狂的绽放了十三年瞬然凋敝,他却低调到古朴的程度。仿佛那一世的激烈将他心力蚀至枯竭,这一生只想沉稳安静的度过,简单些,再简单些,他已经耗损一生,再耗不起。站在三生石畔的沈清轩,一缕幽魂静看着短暂一生,而后捧了孟婆汤,坦然喝下,并无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