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柔的气彻底积满了,冲口而出:“阿玥,回去吧。”
“主席”笑笑,挥手道别:“那不妨碍你们学习了,b角的事,你考虑好了告诉我。”
他走了。李玥攥紧书包的肩带,垂着头颅,紧抿住嘴角,转身进了教室。方才的大声欢笑完全被浇灭了,好大一盆哗啦啦的冷水。泳柔跟在她身后,可她没有给任何人安慰她的机会,一放下书包,就抓起课桌最顶上的物理册子,冲去办公室找老师讲题了。
预备铃临近,泳柔拿了自己与李玥的水壶,独自去打水。
她在走廊上碰见周予与心田,她们近来每天课余都在社团办做手工,总是踩着点回来。她无精打采地招一下手。周予问:“去打水?”
周予掉头与她一起走。
心田被落在原地,只好自己回教室去了。
两个人一起往开水间走。周予闷不吭声。她好像总是闷不吭声地走在她身边。
她拧开李玥的保温壶,天凉,七分滚水三分凉水,吹一吹刚好入口,水声淅沥,破饮水机轰轰颤抖,开水间里人不多,尤其没有人来争这台年纪最大出水最慢的,泳柔等着一壶盛满,转眼看见周予的脸侧边沾上了蓝色颜料,她指自己的同样位置:“这里,有颜料。蓝色的。”
周予看不见,拿手去摸,泳柔要她从书包里找出纸巾,放到出水口底下去沾湿了帮她擦。一定是涂画大海时用手将头发撩到耳后才沾上的。
周予任由她换着各种使力方向揉搓,颜料干了,沾住有些干燥的皮肤,难以去除,她借着开水房坏了半边的灯光和外边的月色,全力对付它。“下午我和小奇陪李玥去试戏了。”她说出来。像水流已经突突突冲击着管道的龙头总算被拧开了。
“嗯,怎么样?”
她一股脑倾倒而出,义愤填膺地由头至尾讲个痛快,因为讲得太过淋漓,下手也愈发不知轻重,终于把周予的脸给搓红了一块。
“你说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那个师姐演得很差吗?”周予摸摸自己被搓红的耳边。
“……也不是。”泳柔终于懊丧地在心里承认,若抛去生疏有别,她也隐隐觉得,杨师姐更适合饰演斯嘉丽。“我是说,凭什么,人跟人生来就不一样。有人漂亮,有人不那么漂亮。有人有钱,有人没有。还有人生在城里,有人生在乡下。”说到这里,她顿生哀怨,眼神忿忿,手上动作却越来越轻,她擦去最后一点颜料,周予耳边的红蔓延到了耳根。“还有,”她公然报起私仇,“有人生来坐在桌上,有人呢,只能在一旁端茶倒水。”
周予默默拿起泳柔放在饮水机上的水壶。
“干嘛拿我东西?”她像一只找麻烦的啄木鸟,咄咄啄人。
“我……帮你端茶倒水。”
泳柔忍俊不禁,笑完,心里松落一些,更觉得还有一肚子话想讲。
她想,普通人的成长好像必将经历一个锤炼的过程,这过程有点像阿妈晒制海鲜干货,必定要剥离掉一些什么,除去累赘的内里,晒脱饱满的水分,盐渍入味,将某些训导牢记入心,这样才好长长保鲜、常常上桌,才便于到社会上去流通。当有人来告诉你,你不够美丽,你不够苗条,不够高不够聪明不够格,这便是其中一种晒制人心、剥离棱角的过程。
她害怕看见自己的朋友遭受这样的锤炼,丢掉自信心,日渐变得干瘪。
泳柔颠三倒四地将类似这样的想法说给周予听,甚至仔细说了阿妈晒鱿鱼干的全程操作。她从没像这样说出口过,和同学朋友们一起时总只是嬉笑说些趣事与胡话,自然不可能说这些,她的体己密友只有小奇,可她也没与小奇私下说过,若是说了,能够得到的回应可想而知——“香姐晒鱿鱼干了?我们偷一个烤着吃吧。”
可她却忽然觉得可以把这一切说给周予听,也许没有“觉得”,只是她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周予有点像是每到饭点时候就到她家大排档来转悠的猫,听了她的长篇大论也完全不为所动,可猫长得就一副听得懂人话的样子,听得懂,又说不出,因此是全世界最好的倾诉对象。
猫耐心听她说到预备铃打响最后一遍,表情果然毫无变化,她将两个水壶抱在怀里转身就跑,“上课了!”
当天晚自习上至尾声,她收到一张来自猫的纸条,内容非常奇怪,猫手抄了一道数学大题,末尾留言:怎么解?我不会。
她思考片刻,运算一遍,胸有成竹地在纸条上写下方法步骤,传回给猫。
她不知道猫为此苦思冥想一个晚上,出此笨招试图维护她也早晚会被锤炼的自信心。
后几天,李玥不再提起英语戏剧节的事,宿舍天井里的女孩们或是听说或是察觉,也都默契地装作此事从未发生,几册《飘》全部归还给图书馆,大家心有灵犀地将这部书列入禁书名单,为了李玥同仇敌忾。
周六,方泳柔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出那部《乱世佳人》的影碟拿去县里归还,阿妈问,不看啦?她气鼓鼓说,不看了!根本不好看!太过时了,还没唱戏好看呢!
阿妈把她叫住,打发她顺便绕道去大伯家送鱿鱼干。
大伯大姆公婆两个正在家为幺儿学业一事吵嘴,大伯说你这是妇人之见!你要他去学文,他将来是能写诗还是会作文章?泳柔心里同情阿姆,但还是避免搅入他们的战火中去,其实这全无必要,要不是这几年全市高中扩招,光耀连高中都考不上,学文学理又有什么区别呢。